莎士比亚戏剧,是当代世界剧坛的知名品牌。在全球化浪潮的席卷下,颇具有普世性的改编价值。各个不同国家、场域、时代、形式的演绎,使莎剧经久不衰,在问世四百余年后,仍然是戏剧市场的宠儿。这些跨文化改编的剧作,动机与目的各不相同。或以服膺经典为主,强调贴近原著;或是一种营销策略,徒然“消费”了莎剧;或基于“后殖民”意识,故意抵制“他者”文化而工具化原著……总之,各式各样、琳琅满目的莎剧演绎与改编,都蕴含着各自独特的美学意涵。这次从《威尼斯商人》移转到豫莎剧《约/束》,原则上即是采取“贴近原著精义”的改编策略,而这也就是剧名“约/束”的由来。
莎士比亚在《威尼斯商人》中,设计了好几层复杂的“约束”关系,其实却处处都彰显了“约/束”之难以“约束”。任何“约/束”,都透露出更多人生处境的吊诡与无奈。
所以,在本质上,《威尼斯商人》应该被视为一出“荒谬剧”。
《约/束》既是采用“贴近原著精义”的改编策略,当然要尽量保留原著的暧昧与荒诞。为了凸显“约/束,岂能约束?”这种兼具冒险与束缚的特性,我们在改编本中,也特别注意莎剧与豫剧的语言对焦。尝试把“笔力万钧”的莎剧语言魅力,挪移到豫剧的曲白中。具体言之,我们的做法是这样的:
例如在原著中巴萨纽选匣一景,当他对着匣子自言自语时,歌声响起。这首歌的前三行是: “Tell me where is fancy bred,/Or in the heart, or in the head?/ How begot,how nourishéd”。有研究指出,这三行行尾的bred, head, -shéd正好跟lead(铅)叶韵,故波黠有可能藉此暗示应选铅匣。《约/束》便于第三场《定情》中,安排慕容天赠诗:“真心问取向花笺,千里姻缘一线牵;有意当然成好事,天长地久自缠绵。”刻意选用“笺”“牵”“绵”等一先韵的韵字,以便保留与“铅”字叶韵的涵义。
又如原著“戒指风波”一景,运用了许多性暗示。波黠故作大方道:“凡我所有的,我都不会拒绝他,/对,包括我的身体,和我丈夫的床。/我当然要见识见识他,这是一定的。”瓜添诺也对尼莉萨回嘴:“可别让我捉到小书记,/否则,我就折断他的那只笔。” 因此,《约/束》在《协议》一场中,为慕容天谱写的唱词是:“定情玉戒非罕见,夫君盟誓若等闲。生死相随到永远,句句是你亲口言……果然是夫妻之间情缘散,我又何必在乎——那一圈!” “那一圈”是双关语,目的也是为了谐拟莎剧的曲笔。
原著另有一些长篇大论,言之者固然振振有辞,但这些却不是戏曲语言,所以,只好采取“存其神而遗其形”的方法,即取其精义改写成曲词,以见该角色当下的思想意蕴。如夏洛在法庭上回复公爵他坚持索赔的理由时,在长达28行的台词中,用了不少比喻:“只说是我高兴嘛。这算回答了吧?/要是我的屋里不幸有一只老鼠,/我高兴花上一万块金币把它/除掉又如何?这答案,您满意吗?/有人不喜欢张着大嘴的烤猪;/有人见了猫就会抓狂;/还有人听到风笛呜咽的声音/就忍不住要小便……我也同样没有理由,也不愿说……”《约/束》就在第五场《折辩》中,安置夏洛的唱段如下:
(唱)芝兰芬芳虽可慕,
海畔自有逐臭夫。
有人喜欢臭豆腐,
有人厌恶烤乳猪。
有人欣赏俏鹦鹉,
有人宁愿养鹧鸪。
有人偏好蓝配绿,
有人只要红带橘。
理不清呀千万缕,
是非缘由人人殊。
(白)您若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我也没啥好理由,只能说我对他怨恨难解,厌恶难消——
(接唱)他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死有余辜!
虽然没有“猫”和“老鼠”,也没有“风笛”,但“人人各有所好,不需要任何理由”的旨义,却是与原著一致的。
另如波黠论述慈悲的著名台词:“慈悲之心并非出于强迫。/它像柔和的雨自天而降,/落到下界,有双重的福份:/既造福施者,也造福受者……”则改写为人辰辙的曲唱,透过慕容天之口,娓娓道来:
大慈大悲天下本,
犹如雨露降凡尘。
善有善报古明训,
典册记载言谆谆。
柳毅传书成合卺,
漂母一饭值千金。
一念之间怀恻隐,
结草衔环报深恩。
宽容大度留分寸,
得饶人处且饶人。
即便诉求要公允,
法理人情宜酌斟。
顾全仁义尽本分,
劝君三思存哀矜。
莎剧原著当然不会运用“柳毅传书”“一饭千金”“结草衔环”等中国典故,但唱段内容应能彰显原文的精义,即惟有搭配慈悲的公义,才是真正的公义。而拥有世间权势者,尤其要戒慎恐惧,心存悲悯。
虽然服膺经典也不可能完全忠于原著,但本诸取精用宏的态度,当代戏曲的演绎光谱,必能因此增加幅度与色泽。而多彩多姿的戏曲样式,也必能提供莎剧另类的回馈,延续其舞台生命。这种双赢的局面,应是莎剧跨文化改编为戏曲最重要的意义。
陈 芳(作者为台湾师范大学教授、中华戏剧学会理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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