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一南近影
从走入国防大学大门那一刻,便走入了一个男性的世界。笔挺的哨兵、高昂的杨树、并不雄伟但异常肃穆的办公楼……有“中国军队将官摇篮”之称的校园,仿佛空气中,也飘浮着雄性荷尔蒙的气味。
刚强、血性、坚贞——这便是酝酿《苦难辉煌》的环境。由国防大学战略研究所所长金一南撰写的此书,以独特的视角与语言,重现中国共产党与军队早期历史,被业内称为“一部散文式的中国革命史诗”,出版后被中宣部中组部联合列为党员干部学习推荐书目,也受到了民间的推崇:在青年读者云集的豆瓣网,《苦难辉煌》的评分高达9.3分;网友说,“以前不喜欢近现代史,可是这本书呢,居然让我开始思考了。”
与激昂的文字相比,作者金一南儒雅温和。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中,镜片背后的那双眼睛,始终带着善意的微笑。这位少将军衔的战略研究专家,骨子里更像一个人文主义者,写的是金戈铁马,思考的却是哲学命题:“我们从哪里来,又向哪里去。”不知不觉,我们的谈话超出了《苦难辉煌》描绘的那个“热血时代、青年时代”,延伸到对当下中国的价值追问。
“不要到历史中去采摘耀眼的花朵,应该去获取熔岩一般运行奔腾的地火。”在金一南心中,那一个曾经改变中国命运的英雄时代,虽然短暂,但直到今天,仍是我们未尽挖掘的精神之源。那火一样的熊熊光辉,足以穿越时光,启示未来。
有人曾问过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仰,你的书适合哪个层面的信仰?我回答说你说的那个不是信仰,是追求。信仰分年代吗?信仰分时段吗?真正的信仰是不被眼前的东西所困扰、所迷惑、所改变的。一个民族真正的崛起,绝不单单是物质,还有共同的信仰和共同的精神家园。
——摘自金一南答本报记者问
先有真人,后有真理
新闻视点:“四渡赤水出奇兵,毛主席用兵真如神”,读了您这本书写其中“两渡赤水”是败仗,不禁想问您,这样写党史,您不怕与历史惯有的认识和思维有冲突吗?
金一南:我想,历史只有真实才有养分。毛泽东不是一个不犯错误的人,而是一个犯了错误及时修正自己的错误并迅速采纳正确意见的人,这是一个完整的伟人,而不是塑造出来的神。其实我在书中,挖掘了好多过去不太提及的毛泽东真正厉害之处。比如,他的“农村包围城市”方针,不仅是一种战略思想,更解决了中国革命的经济来源,使中国共产党在经济上能够独立于共产国际。毛泽东的伟大之处不在于先知先觉,而是以最大的历史自觉来到转折点,既有对历史运行规律的深刻把握,也有对社会发展前景的主动营造,没有句句是真理,只有步步实事求是。
过去一些关于党史、军史的宣传,为什么普通读者不大愿意看?有一种想法认为,你们是不是在主观塑造一些东西。比如把历史写成路线斗争的历史,或是写成“神”的历史,共产党似乎像《三国演义》里一样,遇到任何困难,打开诸葛亮的锦囊妙计,如此这般就能取得胜利。但我觉得我们党的历史这两者皆不是,而是一部中华民族先进分子可歌可泣、前赴后继的奋斗史、流血史、牺牲史。所以我在书的前言里写道,这本书献给真正的英雄——那些播种而没有参加收获的一批人,他们没有赶上评功评奖,没能当上一官半职,他们就这样穿着褴褛军装消失在历史深处,但他们也是真正的英雄。
新闻视点:您在书中有句话,“先有真人,后有真理”。
金一南:举个例子,红一军团2师4团团长王开湘,当年34岁,长征路上他打过一仗,强攻天险腊子口。山口仅宽30余米,两边全是悬崖陡壁,周围尽为崇山峻岭,除此口便无路可走。当时4团担任主攻,王开湘亲率两个连从右侧攀登悬崖陡壁,向敌后迂回。黑夜中正面拼杀正酣,一颗白色信号弹腾空而起:王开湘迂回成功!3颗信号弹又腾空而起,红军部队发起总攻!第二天彭德怀经过战场,见50米一段崖路上,手榴弹弹片铺了满满一层,这位久经沙场的红军指挥员连声感叹:“不知昨天我第一军团这些英雄怎样爬上这些悬崖陡壁,投掷手榴弹的!”
我给《中国青年报》撰文写道,“当时那些人真是一只只咄咄逼人的真老虎”。能闯过这样天险的队伍,怎能不是真老虎!他们不爱财,不为官,不怕死,就为这个事业,为心中的主义。这批人是我们这个军队、这个党、这个国家真正的脊梁。当时不仅是共产党,黄埔军校也出了一批名将,靠的也是精神力量。黄埔军校门联就是:“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这个精神国民党在1945年之后丢掉了,最终导致了它的溃败。
台湾同胞最常带的书
新闻视点:作为战略专家,您怎么会“跨界”写党史呢?
金一南:其实很多人对战略研究有个误区,似乎只要从一些理念和经典案例出发。2000年在英国学习的时候发现,他们研究战略就非常崇尚历史和哲学——历史是材料,哲学是方法。如果你不知道历史,不知道哲学,那你既没有材料又没有方法,你的研究是什么呢?完全是空的。我经常和我们年轻的教官讲,有历史功底是非常好的。你不知道过去怎么知道现在?你不知道过去和现在,怎么往未来走?
国防大学的政委刘亚洲看完这本书后评价:看似写过去,实则写现在;看似问历史,实则问未来。我觉得这个评价很深。这本书内地很多人看,台湾也有人看,《环球时报》曾在机场做过一个调查,看看台湾同胞回大陆最常带的是什么书,最后发现有两本书,一本是宋鸿兵的《货币战争》,另一本就是《苦难辉煌》。好几个台商,箱子里带的都是这本书。现在《苦难辉煌》也打算出繁体字的竖排版。
新闻视点:您为这本书准备了15年,做了300万字的笔记,刚开始就打算写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金一南:其实刚开始到底要写什么东西,我自己都不知道。最初动笔,是上世纪90年代初期,有人约我写一本20万字关于长征的书。按常理,无非就是资料的抄抄贴贴,但我一写就一发不可收拾,过去的积累都用上去了,写了10万字,红军还没有出发呢,还在写国共早期的共产国际、日本、中共、国民党来回的犬牙交错。我觉得是不是写跑题了,于是拿给出版社去看,告诉他们可能写偏了,没想到他们看完说写得太好了,你就这样写下去。所以这本书完全是个意外,现在有人说这个书是“大散文”、“历史小说”、“革命史诗”……但我当初完全没有任何设想,就是想把心中的东西表达出来。
我看的资料很多、很杂。如果只是常规的党史资料,单一性太强,写不出带有立体感的东西,一定要读对方的东西,比如国民党和日本方面对我党我军的评价,还有前苏联解体之后的档案,这个国防大学有便利的条件。还有就是读老红军的回忆录,有些回忆录写得比较概括,而有些写得非常好,说真话,真情实感的流露。比如井冈山时期就追随毛泽东的何长工,我从他的回忆录中,挖掘出红军早期突破4道封锁线,其中3道其实是国民党粤军将领陈济棠主动放开的,有人说这是重大历史揭秘,我说揭什么秘啊,何长工的回忆录1985年就出来了,没人看啊。我们不是亲历者,不可能丝毫不差地复原历史的全部,但是可以通过大量的阅读,无限地趋近真实的历史,从而获取历史的养分。
写那代人的真正信仰
新闻视点:您的书很受年轻人的欢迎,很多人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了解这段历史,您认为除了真实以外,还有什么原因吗?
金一南:有一个清华大学的毕业生去南非开公司,他竟然把这本书作为他的企业教材,每天早上上班之前,都要给员工读一段书中的内容。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这本书,我并没有写任何有关企业管理的内容,但我想,引起他共鸣的,是书里表达的那个时代,一个年纪轻轻就争先奋勇的时代。比如写《革命军》的邹容,20岁就牺牲了,《警世钟》的作者陈天华去世时30岁,国民党元老宋教仁32岁被刺杀,早期的革命家还有像陶成章、蔡锷牺牲的时候都是35岁。还有,共产党早期的主要创始人李大钊,虽然一些影视剧把他刻画得老态龙钟,但他就义时不到38岁,毛泽东上井冈山34岁,周恩来主持南昌起义29岁……那是一个需要热血的时代,只能是年轻人的时代,年轻人看了之后会很激动。
新闻视点:如果说那个年代是苦难辉煌,那么您认为那段历史对今天的意义或者说养分是什么?
金一南:我不同意现在对待中国革命的某些思潮,一种是“去掉悲情意识”,还有一种是“告别革命”。历史不是包袱,而是财富。我在写这本书的时候,看的写的都是过去,实际上满脑子都是现在的问题。我在想我们今天的精神危机、信仰危机。有人曾问过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信仰,你的书适合哪个层面的信仰?我回答说,你说的那个不是信仰,是追求。信仰分年代吗?信仰分时段吗?真正的信仰是不被眼前的东西所困扰、所迷惑、所改变的。今天的物质建设确实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但一个民族真正的崛起,绝不单单是物质,还有共同的信仰和共同的精神家园。历史上,我们就因为没有这个,被人制约得一塌糊涂,几千个外国入侵者就可以长驱直入,没怎么打仗,我们就得割地赔款。所以孙中山讲,“四万万中国人,一盘散沙而已”。
靠忍耐忍出一个优秀民族,历史上从无先例。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共产党通过艰苦斗争获得的胜利,一扫中华民族长久以来的萎靡之气,带来全民族的精神洗礼。我写《苦难辉煌》,写那个时代,最终的目的就是写那代人的真正信仰。也是向当代发问:今天,还有没有这样一种东西是蓝领和白领、领导者和被领导者、贫困地区和发达地区都共同相信的?如果没有这样的东西,中华民族的未来依然可能是一盘散沙。
本报记者 尤莼洁 实习生 董雅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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