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应霁的香港 家是心中的历史
欧阳应霁 香港跨界创作人,游走两岸三地,工作涉及设计、写作、绘画、出版等多个领域,用他自己的话来总结是“矢志做个贪心的,快活的,认真的跨媒体导游”。作品有《我的天》、《爱到死》等漫画系列,图文创作有《一日一日》、《寻常放荡》、《两个人住》、《回家真好》、《香港味道》等。
欧阳应霁顶着一头标志性的螺旋状白发,谈到开心时手舞足蹈,像个大男孩。从漫画、电台、饮食、旅游到家居设计,这位跨界的多媒体创作人,一直在动用各种手段描绘自己心目中的香港。是的,香港是香港人的精神家园,香港人心里都装着一本或厚或薄的家史。
香港 包括香港岛、九龙半岛、新界等地区,面积约1104平方公里,人口超过700万。大屿山位于香港西南面,是香港境内最大的岛屿,面积146.75平方公里,比香港岛大84%。大屿山大部分地区属于离岛区,最高峰凤凰山高934米,天坛大佛坐落于大屿山宝莲寺,是全球最大的室外青铜佛像。
从前 香港是一段记忆
对我来说,“家”就是一段历史。
我生长在香港,当然可以说是地道的香港人。但是我们这些人的上一代,我们的父母,都是早年从内地移居过来的。他们在那个时代可能因为种种政治或经济上的原因,比如逃难来香港,或者过来做生意,本来没有打算在香港留下来。
香港不是父辈们的家。英国殖民统治时代,香港是被割让出去的,香港人有个说法叫“借来的空间、借来的时间”,空间和时间都是短暂而不确定的,不知未来在何方。我的父母几乎是“不小心”来到香港,经过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经济起飞,他们刚刚开始相信,香港是自己的家。马上到了1967年,受到内地“文化大革命”的影响,香港也发生了暴动,左派走上街头对抗港英政府。那时候我还小,大约六七岁,记忆中的感觉就是“外头有热闹”,思维上似乎也是紧张而兴奋的,像在看戏。
我家住在九龙城里,1982年我在九龙循道中学读完大学预科,然后去念香港理工学院的设计系,就这样离开家开始迁徙。说是迁徙,其实也不过搬几次家而已。到目前为止我在香港一共搬过五次家,从城里越来越往郊区去,从热闹的市井,小时候熟悉的街区,越来越离群索居。其实香港的学校大都没有住校一说,因为没有房间给学生们住,所以多数人都是住在自家,但我却要搬出来,和一个男同学“同居”———这个词说起来好笑,当时真的有另外的同学误会我跟他是“那种关系”,因为刚巧他的家人搬走了,我就住到他家里去。我们很要好,真的睡在同一张床上,只是没有发生什么关系而已。
很好玩的大学时光,我住在同学家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开始慢慢觉得需要自己独立的空间。这样就搬到一个新的房子里自己住,房间很小,不过十几平,离我家不远。很烂的房间,但是很开心。有多少人会把自己住过的所有房间,包括酒店,都拍下照片来?我就养成了这样的习惯。即便是临时落脚的地方,那也是我们生活过的空间,是我们偶然获得的家。尤其现在手机、相机这么轻便,我会留意拍下每一张我睡过的床。就像小朋友会有梦想,在树上建造一座树屋,现代都市里的小孩可能不再做这样的梦,但依然会希望有某种独立、私密的空间属于自己。
回归 动荡中的精神寻找
我在大学里做的毕业论文叫做《香港家居观念》,因为是写出来要交给老师评分的东西,所以很认真,无论如何要讲出一些观点。我当时就分析香港人对于“家”的认知,得出一个答案:在香港,“家”的观念其实是破裂的、离散的。
为什么这样讲?在八十年代我读书的时候,邓小平已经决定要收回香港,这是不可逆转的大势,所有在香港生活的人,到这个时间都要重新思考,自己的家在哪里?很多人想到要移民,去加拿大或者澳洲,我家人也有过这样的考虑。经历六七十年代过来的人,心中稍稍安定,准备在香港扎根下来,这时候因为要“回归”,他们又在纷纷离开。好像慢慢凝聚起来的香港,突然又散掉了。
这时候动荡的感觉,才真正冲击我的心灵。身边很多朋友移民,我爸妈跟我妹妹也出去了,到加拿大。然后我跟我弟弟也一起过去到那边看看,但真的只是看看,过一个礼拜就又跑回香港。老实讲我不习惯加拿大的生活,夏天还好,到处都是绿色,但我们全家过去的时候是冬天,实在受不了那里的寒冷。当我离开香港,这时候才念起香港的好。有什么是香港令我割舍不下的?生活环境、吃的、喝的,这些是比较表面上的东西,我觉得最放不下的,是在香港累积出来的一种混搭的精神。从八十年代开始,虽然我们一直还在港英政府统治下面,但是香港人会感觉到潜在的指引,来自内地政府的某种动作或者态度,一直到九七回归算是正式接管过来。在这个意义上,如果要说香港精神,或者香港作为我的精神家园的本质,我觉得就是那种有点顽皮、有点搞怪、有点好玩和“不一样”的个性,家长不一定喜欢,但是小孩子自己很开心。
我父母在加拿大住了三年多也回来了,只有妹妹和妹夫一直留在那边,我和我弟在香港有工作。我离开学校做了一些设计方面的工作,觉得还不够,就又跑回学校读第二个学位。1987年毕业的时候,父母不晓得从哪里找来一笔钱,替我贷款买了第一个房子。香港比较“厉害”的家长会这样,在你还年轻的时候,他们愿意给你第一笔钱,因为你开始工作了,可以开始供房子。让我满足有自己“树屋”的梦想,就从那个时候开始。
离岛 距离中的香港味道
1988年我开始在香港商业电台做事,也去台湾等地到处跑,到1990年从台湾回香港以后,我就把家搬得又远了一些,到大屿山,也就是离岛。离岛是九龙半岛和香港岛之外的260多个小岛,大屿山、长洲岛、南丫岛是面积比较大的几个离岛。在大屿山住到现在快要二十年了,我住的社区里主要居民是外国人,所以我跟朋友开玩笑说我已经移民了——移民到老外比中国人更多的社区,移民到香港的离岛。
住在离岛,会不会感觉“香港味道”更远了一些?其实我觉得很好玩,因为我挺爱坐船,每天坐船进城,再从城里头坐船回家,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过程。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头我写过,说我真正觉得脚踏实地的时间,是从这里开始。因为慢慢在一个浮动的状态下,进入到一个要工作谋生的大城,好像激烈运动之前的暖身。到了下班的时候,又是这样的一艘船,载着我慢慢回家,基本上一上船我就觉得已经回家了,因为在船上可以睡觉,可以看书,区别只是没有脱下裤子而已。
那个船很神奇,半小时一班,全天24小时都有。最近几年又开通了隧道,可以坐巴士进出离岛,我还是更喜欢坐船。住在离岛的生活是惬意的,如果说香港是我家,好像突然发觉家门口原来有这么漂亮的风景,和更加自由的生活方式。岛上不可以开车,所以能够保持很新鲜的空气,我每天早上五点多起来,因为住在山上比较高的地方,要走路起码半个小时下来,出一身汗。这段时间里看着太阳慢慢升起来,有点像老年人的心态。
人真的老了的话,心态会更偏向怀旧,也许会更想念住在城里面一家人的感觉。老实说我却不怎么怀旧,也不恋家,可能我会越活越像小孩。居住环境真的可以影响人的心态,我一样理解在闹市区居住的、身处商业社会中的香港人,毕竟我也是从那个环境里过来的。刚才提到香港精神,对,香港精神就是开放、包容,我放不下的就是香港特殊的历史,养成这么一种珍贵的氛围。香港人爱打拼,我血液里也有这样的基因,比较勤奋和工作狂,但是我更愿意提倡“不一样”的生活方式。人家喜欢上班没有什么不好,可不一定每个人都要规规矩矩上班,应该有另外的选择,让小朋友们觉得OK,原来有些怪叔叔可以这样不上班活着,好像活得还蛮开心———这是我正在理解的,所谓社会责任。
“家” 食物里有我们对香港的感情
“家”是一个流动的概念,这并不新鲜。国外很早就有些人喜欢把家安在大篷车上,像吉卜赛人那样流浪。我们心里的家,也许是一部车、一张床,也可以是一个小闹钟、一杯茶甚至一个方便面。家,总会有不同的想象。
这样人心动荡的香港,好像总在一会儿放大,一会儿又缩小。到了九七之后,大家觉得好像还OK呀,就又纷纷从外面回来。作为香港人,对“家”的这样一种深层的看法,使得我开始有意识地去做过去这十几年的工作。
比如,在1997年左右我开始给一本杂志做关于“家”的专栏,做了差不多三年,就是把“家”拆开来,谈论里面所有零零碎碎的东西。也许用一篇文章来谈窗子,再写一篇来谈桌子。我找身边两位很要好的朋友来当男女模特,扮演一个家庭中的两个年轻人,拍摄很多关于家居细节的照片,这样出来一本书就是《两个人住》。在这个专栏里,我把自己关于“家”的经验,以及一些朋友的经验,都放进一个具体的家居环境中来。
另外一件事就是我去采访了几十位各个领域的创作人,整理记录他们的家。推开他们的家门走进去,我知道,这个家是这位创作人最精彩的作品。无论他们做音乐也好,绘画也好,或者教书写字,其实都投入很多时间跟精力在“家”的建构上面。每个家都有故事,怎么说也说不完。比如作家叶怡兰,是我在台湾一个很要好的朋友,我拍摄她的厨房,有一面玻璃柜子放着许多茶杯,据说她每天都用不同的茶杯喝茶。这些生活里头的小动作,别人看起来怪怪的,其实都非常真实。香港有个服装设计师邓达智,我去他在元朗的老家,那是真正的老宅,可能有四百年了。他大概是现在香港还住在老房子里的少数人之一,每天使用那些古老的木质桌椅,触摸到经典的香港——这本书是《回家真好》。
另外,我也慢慢把创作的焦点,转移到跟饮食文化相关的事物上去,首要的任务是整理香港的食物,也就是《香港味道》。这是我对香港这个“家”,所做的重新检视。我发觉香港人如果去外面走了一圈,回到香港我们第一个问题就会是“你在外面吃了什么”,别人知道我是香港人,也常常会问关于饮食的问题。其实这些问的不是食物,而是对“家”的一种定义。一碗云吞面,一个奶茶,就等于我们这些人对于香港的感情。食物有这么神奇、微妙的含义,大家也该有不同的版本来解读。比方说虾饺,我研究之后才知道,传统的虾饺原来应该有11节。还有烤乳猪,我到一位师傅的家里看他开始烤,到乳猪出炉,一个多小时,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完全专注在怎样烤好那头乳猪。连我这样的旁观者,都会替他骄傲:我们都是香港人,你看我的家人对待工作多么专注。
时间
家是心之所安
曾经让我感到动荡不安的香港,在1997年之后终于安定下来。不知道香港人是否有这般宿命,每过十几二十年,就会重新调整自己对于“家”的认知。到了亚洲金融风暴的时候,大家很清楚,这不过是经济方面的某种波动,不可避免,也许还会有下一波,整个社会已经蛮成熟,可以去预防和抵御这种冲击了。所以大家心里还很安定,更何况隐隐约约知道,中央会帮香港摆平的——香港这个家,有了母亲。
时代总有风浪,我们想到未来总有太多的不确定,太多的不安稳。但是有家就好,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房间,我们都愿意回家。
我当然也热爱旅行,许多酒店的广告会说“make yourself at home”,宾至如归的意思,我就通过旅行来考证,究竟有没有这种可能。有次去巴厘岛,住在一个香港朋友在那边的度假屋里,那屋子居然在稻田里边。我几乎没有想象过,这辈子有机会在农田里住上那么几天,我愿不愿意把这里当成我未来的家呢?这是一个很好的反思机会,就当是在家里头做一场梦好了。我外公是印尼华侨,所以我等于是不小心走回老家,发现我的家其实有某个部分在南洋这个地方。为什么说家就是历史?很多时候你会偶然重新闯进你自己家的历史中。很奇妙,家外有家,其实这个家从来都存在,只是你没有钥匙打开那扇门而已。
我经常建议朋友,如果到香港的话,无论怎样也该去坐一次机场快线——那是只用不到半个小时,就能好好认识香港的方式。你从农村出发,经过一个工业发展初期的城市,进入民居,进入高楼大厦,进入金融和商业的中心,然后到达海港——像动画片一样奇妙。通过空间的变化,仿佛也看到了时间的变化,香港就是从一个小渔村发展到今天的。
除此之外,如果要说香港这个“家”的地标,我觉得太平山顶还是要去看,你可以尽量忘记周边的建筑,只从一个制高点去俯视香港,很美。
然后,就是离岛。我觉得香港宜居之处在于这里,从市区到郊区总共也不过半个小时,香港很可爱,大小正合适。
大约二十几年前,我曾经借用英国人的一个说法,去请教董桥先生,他是前辈翻译名家。我说有这样一句话:“Home is where the heart is.”请问董先生该怎么翻译呢?他就给了我一个非常典雅的说法:“家是心之所安。”我把这句话用在《回家真好》的开篇,就是因为说到底,关于香港这个家,还是要谈到人,谈到人心,谈到香港人是不是真的可以有一种安心的感觉。这种感觉也许很短暂,但某一个时刻你觉得OK,那就好了。
记者 武云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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