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人类的一切创造,都缘于自由,人生的一切挫折,也都缘于自由。而狂,则是自由的情感外化,和自由精神的变体。如果“狂”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和生活情趣,乃至一个人的性格精神和审美趣味,我们可爱的东坡先生,有理由作为它的全权代表。
宋朝和唐朝相比,士人的狂者精神似乎已经敛退了许多。宋儒的集大成者朱熹,最不能容忍学者有“狂”的气息。我们如果翻一翻他的著作,会发现“狂 ”之一字,他的解释几乎全都是负面的。他很少单独使用“狂”字,而是组成“狂妄”、“狂躁”、“狂易”、“狂恣”、“狂骛”、“狂率”、“狂僭”、“狂悖 ”一类语词,否定评价的取向至为明显。二程(程颢、程颐)的看法略同于朱熹。
而作为北宋改革的急先锋王安石,狂的因子完全具备,但他最终没有发展为狂,而是走向了“拗”。他的内心其实明朗而单纯,只不过国身通一的儒家理想,使他为了国家的长远利益而置自身的处境于不顾。面对反对改革的众声喧哗,他毫不动摇,友谏不听,敌毁不回。因此而得“拗相公”的雅号。不过在他的对手眼中,王安石就不止是“拗”了,“狂妄”、“狂悖”抑或有之。王安石自己的解释是:“好大人谓狂,知微乃如谍。”(《再用前韵寄蔡天启》)他不能容忍把“ 狂”和他联系起来。对手中也许只有一个人并不在意他的狂与不狂,这个人是苏东坡。
苏东坡当时后世一向有狂放之名,连同他的词的写作,也成了公认的豪放派的代表。因此宋朝的狂士,不能不首推苏东坡。他也不讳言自己的狂迈,诗词中每有以“狂”自况的诗句,如“嗟我本狂直,早为世所捐”、“嗟我久病狂,意行无坎井”、“路人举首东南望,拍手大笑使君狂”、“谁知海上诗狂客,占得胶西一半山”、“嗟余老狂不知愧,更吟丑妇恶嘲谤”等等。中华书局出版的清王文诰辑注的《苏轼诗集》(孔凡礼点校,共八册)比较好读,我边读边擒拿,竟觅到近四十条跟“狂”有关的诗句(如果用电脑搜索当发现更多)。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词学大家龙榆生校笺的《东坡乐府》,也有多例,其中第220页的《十拍子》“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语词尤为率直明露。总的印象是,年轻时涉“狂”的语词比较多,年龄越大,“狂”词越少,这也合乎人生的逻辑。
苏轼的狂,是秉承盛唐遗风的率性之狂,也是诗人之狂。可以说,无狂便无苏东坡矣,如同没有狂便没有李白一样。他和李白的不同之处是他不善饮,可是他比善饮之人更懂得酒性,而且越是年长越贪杯中物。他在诗中写道:“我性不饮只解醉,正如春风弄群卉。”(《戏书》)又说:“少年多病怯杯觞,老去方知此味长。”(《次韵乐著作送酒》)故苏轼的狂,大体与酒狂无关,但借酒壮胆、增加豪气的想法,他未必没有。请看下面诗句:“无多酌我君须听,醉后飙狂胆满躯。”(《和谢生二首》之二)“孤村野店亦何有,欲发狂言须斗酒。”(《铁沟行赠乔太博》)不过他也很矛盾,乘酒兴而放言固然痛快,过后想起来自己未免也感到可怕,所以诗中坦承:“饮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事实上,他的多次得罪,一贬再贬,还不是由于“狂言”和“真味”?而且主要是“真味”。他的那首有名的《自题金山画像》:“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可谓饱含辛酸的自嘲。此诗的另一版本作“目若新生之犊,心如不系之舟。要问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崖州”,更能彰显东坡的自由心性。 刘梦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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