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阳光明媚的周末清晨,我站在曲阜孔庙的金声玉振坊前,恍如进入了一个嘈杂的大集市。
眼前,是来自天南海北的游客,差可算得上摩肩接踵,人们迫不及待地和这座气势恢弘的庙宇式建筑群合影留念,然后匆匆前行,奔向下一个景点。耳边,是导游的讲解声,此起彼伏,犹如多声部重唱。他们卖弄着口舌,冒出来的却都是如出一辙的内容。无非是讲些和老夫子相关的逸闻趣事,大家听着,咧嘴笑着,很开心的样子,至于为什么而笑,也许转过头去就忘记了。
说这些,并不表示我有多么的脱俗。其实,在导游的带领下,我也迈着欢快的脚步,“喧嚣”地来,“喧嚣”地去,走过了这次短暂的曲阜之旅,离开时,行李中多了一些打着孔子印记的纪念品。
生前寂寞的孔子,不知道看到此情此景,会欣慰地说“吾道不孤”呢,还是感叹“天下无道久矣”?而我带着孔子纪念品回到家中,心中不免泛起小小的困惑:“孔子今安在?”为此,我倍感惭愧,只觉自己在曲阜消遣了夫子一把。
无论是否愿意承认,孔子都称得上中华文化最重要的精神象征符号之一。他离我们很近,世人皆知有孔子,《论语》中的经典段落,老百姓也大多耳熟能详。然而,他也离我们很远,因成了“符号”,反而让他的公众形象变得异常模糊。仿佛他只能是记在书里,刻在石像上,供在庙里,但,那是他吗?有几个人读懂了他?自这位“大成至圣先师”去后,经过不断地“被阐释”,已变换了无数个模样。这使得今天的我们难免遭逢如下困境:不仅从时间上离孔子愈来愈远,甚而从心理体认上也离他更为遥远,以至于我在面对横空出世的那许多打着“孔子”招牌的图书,反而不知该相信谁,又该读谁。一如我现下捧着的这本《非常师生——孔子和他的弟子们》,名字很新潮,内容很颠覆。我依然有丝疑虑,这回石毓智教授笔下的“非常”孔子会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又是一个貌似语出惊人、实则不堪一击的伪孔子论?
“读”孔子其实依旧离不开《论语》。哎,只是《论语》都快被读滥了,还能有什么新意?好在,石教授换了个读法。
众所周知,《论语》采用的是语录体。从好的方面说,它把孔子的原话删繁就简,往往是抓住其最主要的点压缩为提纲式语言,再用很简明的方式传达给人,方便后人记忆学习,流传到今的许多名言警句都出自于《论语》,正说明这种语体的优势。从不好的一面说,因为它对文字的浓缩,难免导致语句缺乏语境,造成歧义,有的记述令人费解。故而若仍旧单篇来读《论语》以求了解孔子,还是难免会因记载的支离破碎而摸不着头脑,抓不住要害。石教授独辟蹊径,剑走偏锋,把《论语》涉及的每一个人看作一个有机的整体,看成一个系统,并辅之以相对可靠的历史资料,如《史记》《左传》《孟子》等作为参考,把《论语》的原话放到具体的语境之中,以此,以求弄清楚他们一言一行的前因后果,从而理解《论语》的深意。果不其然,这种视角下的《论语》别开生面,孔子也换了新的面貌。
该书的一大宗旨是把孔子还原成“人”,让老夫子重新做人。不捧杀他,不棒杀他,爱他的坚守,爱他的情操,爱他的智慧,也因为他时不时要露出来的那点小计较、小脾气而忍俊不禁,由此倍觉其人性的真实。这当是该书的一大亮点。
突然想起王小波在《我看国学》中曾这样评价孔子说:“读完了《论语》闭目细思,觉得孔子经常一本正经地说些大实话,是个挺可爱的老天真。自己那几个学生老挂在嘴上,说这个能干啥,那个能干啥,像老太太数落孙子一样,很亲切。老先生有时候也鬼头鬼脑,那就是‘子见南子’那一回。出来以后就大呼小叫,一口咬定自己没‘犯色’。总的来说,我喜欢他。”虽然王小波似乎对孔子学术的评价不高,但他的这句“我喜欢他”,我倒觉得道出了孔子研究之真味。
“后人对《论语》的误读,还来自于把孔子神化、圣化的心态,为圣人讳的倾向,认为孔子说的一定是有道理的,而且还是大道理,所以形成很多牵强附会的辩解。”这只说出问题的一个方面。回顾历史以至今天,崇拜他的“空心粉”们往往被老先生忽悠得找不到了北,“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虽欲从之,末由也已”。而不爱他老人家的则多恨不能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此时的孔子又往往从神坛跌落,累累如丧家之犬。孔子的命运从斯文扫地到送上神坛,曾经几次起,几次落,其实这和他老人家本人又何干呢?
我们越不能平心静气,孔子的庐山真面目就越隐藏在历史中间,让我们难以看清。也许换成平和、清醒的心态,阅读他,理解他,鲜活的孔子才能更可爱,其实这并不妨碍我们对他的敬意。
在石毓智教授眼中,孔子便是这样一个真实存在的人,操守自然是高尚的,却也有着七情六欲,遇到事情也会打小九九。比如,他对学生有无限的爱,但老话说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孔子对学生也多少有点分三六九等。像他对颜回,那是不吝溢美之词,这个爱从现实的意义看,树立了一个学习榜样,但反效果便是让颜回深深地陷入了精神恍惚,不能自拔;老夫子当然也爱子路,可是鲁莽的子路总要挑出老师的毛病来,这让先生既爱且恼,于是找到机会便要压制一下子路的冒进,每每看到子路被自己数落,心里最爽的恐怕还是老夫子本人吧?
“再完美无瑕的人,也难免要跟普通人打交道,要接受一些人的帮助或者恩惠,也可能与某些人产生矛盾……孔子跟我们每个人都一样,生活上也有不愉快的,也会跟人结疙瘩。孔子又跟一般人不一样,他有自己独特的方式来处理与这些有过节的人。”书中,石教授着重谈了孔子和阳货、晏婴等人的恩恩怨怨。按他的论证,孔子在处理与之有过节的人的事情上,其理论总纲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里的“直”可理解为“直接、不拐弯”,当然从古汉语的角度“以直报怨”还能理解为正直、公正的态度。总的来说,孔子在实行起这个理论总纲时,是有血性的,不过仍会因个人的情绪而摇摆不定。例如,孔子因为跟阳货的一段过节,所以后来遇到阳货始终不能严格遵守“以直报怨、以德报德”的原则,做的事既可爱又有点可气。当然,他并非处处表现出小心眼,在评论打破他在齐国实现政治理想的晏婴时,孔子又能充分肯定其优点,这既体现了孔子不“以人废言”的君子之风,恐怕也是他通达世故的一种表现。
确实,“孔子首先是一个普通人,他有常人的各种情感,也有常人的缺点,然后才是个具有高超智慧的哲人。也就是说,要以一颗平常心来看孔子,这样很多事情就可以看得更加清楚,更加准确”。
当然,讲孔子是很容易挨骂的,风险着实不小。我是俗人,自不敢对他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妄加评判。石教授也不过是按自己的办法对历史记载做了重新的梳理。他提出了一些与别人不一样的观点,这些新提法也都努力参据史料记载,并以语言学研究作为根底,自有其可读性在。无论如何,骂也好,捧也好,都先尝试阅读和体悟。这话可以用在评价孔老夫子上,也适用于该书。
如果你还觉得不过瘾,建议回家拿本《论语》。不要按照现在编排的顺序看,也试着换个方法和角度,“读《论语》一定要有一个系统观,把有关的事情放在一起来看,方能弄清问题的真相。”
让孔子回到人间,唯此,他才有可能真正走近我们。我们才能说:夫子自远方来,不亦说乎?
-吕海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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