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时间毕竟不早了
对于史铁生,死亡总是一次例外,它是节日,更是回归
《国际先驱导报》文章 尚是1997年第1期的《天涯》杂志上,20岁的我坐在北上的火车里,就着脚臭和泡面味道,读完史铁生的那篇《说死说活》,其中居然白纸黑字写着这样的句子:“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
当你亲眼读过了这篇文章,你的心会被一种宿命的恐惧所笼罩,你会突然想到,原来死亡是这样拼命地,一刻也不停地,向你奔来。而这个人,他是谁呢,他为何不怕?为何还端坐着,这样不为所动地描述死亡?
后来,临下火车,我特地回去重读这段,只为核对那个名字,是史铁生,果然。
从小学时在表哥课外读本上看到《我与地坛》的节选那天起,对于史铁生,我便有了一种无法形容的情感体验——我害怕这个男人。他坐在轮椅上,却好似坐在人间的最高处,俯瞰众生灵魂的厮杀与酣斗,却拈花微笑一言不发。我同时感激这个男人,因为在整个阴郁而湿冷的青春期里,死亡最终成为他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事。你也许无法想像,在一个人对于生命心生怀疑并且无处求解时,看到“死亡是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亡是必然降临的节日”,这种近乎冷兵器的旁白时,那种寒毛直竖、从头凉到脚的震撼。我想,那是我心灵的成人礼。
《说死说活》当然不是我第一次看他写死亡,但即便如此,对于那篇文章背后的史铁生,我仍心存恐惧——我害怕这一天会提前太多到来,在我尚未真正懂得并厚待他的文字之前。可是在这之后,我看到的情形实在是令人惊叹,这个在轮椅上坐了近四十年的作家,一直以他不懈的坚韧和过人的毅力,在思考,在表达,在向世人宣示他无比活跃和丰富的内心。
然而这个冬天,它却突如其来,带着一股料峭的寒意,直扑向他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于是,他像看够了这个世界一样,毫无留恋地起身(他终于可以自由地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转头离去。他死在2010年的最后一天,死在自己60岁生日的前4天。
史铁生曾自嘲“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1972年双腿瘫痪,坐了近40年轮椅。1981年得急性肾损伤,后长期靠透析维持生命。尽管二三十年来一直在死亡边缘,但他用写作书写自己对生命、希望的感悟,到后来“已经活得不那么在意死了”。|
在他的文章中,死神以及死本身从未缺席,他与它们面对面直视,并试图理解这一生命环节的潜在逻辑,他说:“现在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但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
再例如,在地坛徘徊了15年写出的《我与地坛》中,他同样写到某种诀别的心绪:“时间不早了可我一刻也不想离开你,一刻也不想离开你可时间毕竟是不早了。”据说,史铁生弥留之际,曾经救治过凤凰台主播刘海若的北京宣武医院外科主任凌锋教授,小心地轻轻翻开史铁生瞳孔正在渐渐放大的眼皮,不由长长叹息道:“看,他的眼睛真亮啊!”
北京追悼会上,幕布反反复复播放着史铁生和朋友们的合影,他永远是这群人的核心,照片里满是他的欢笑和宽厚。但他从来不是一个公众人物,他看上去似乎总是那么孤独,主动或者被动地封闭在一个空间中,用文字诊析这个时代的病痛。
正如有人发问,史铁生的辞世引起如此大的回响,可我们真的认识史铁生吗?更多时候,史铁生是一个人人交口称赞,但不是被认真去阅读的人。
后来,在网上看到王安忆在悼念现场讲的一段往事,还是1986年,北京工人体育馆举行一个文学晚会。“这个晚会上,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代作家上来说一段话,第一个是冰心,她个人没有到场,但她的声音到了,第二个是张洁,第三个是铁凝。活动第二部分谈到知青的时候,史铁生没到场,当时一束光打在舞台上,史铁生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当时的意思是这样的,‘历史承担了责任又怎么样,我们的路还得靠我们走’。”
就是史铁生,他敢说,“历史承担了责任又怎么样,我们的路还得靠我们走。”
面对这条必须靠自己去走的路,史铁生当然也有过激愤难当,“我的经历是十八岁插队,二十岁瘫痪。”史铁生说,他曾经有10年的时间无法理解命运的安排,觉得自己的生命是一场冤案,要为这场“冤案”翻案——他也曾想到过用自杀的方式抗议,但后来悟出这是最无聊的方式,于是只有接受、服从苦难。然而接受之后,“翻案”还是必要的,关键是用何种方式翻案,必须拿出一种态度面对苦难,去思考,从苦难中得到启示。
对于自己的身体,史铁生曾这样规划过:“我离开史铁生以后史铁生就成了一具尸体,但不管怎么说,白白烧掉未免可惜。”“先可将其腰椎切开,到底看看那里面出过什么事。”“然后再将其角膜取下,谁用得着就给谁去,那两张膜还是拿得出手的。”
根据史铁生生前遗愿,他的脊椎、大脑将捐给医学研究;他的肝脏将捐给有需要的患者。
死亡对于大部分人而言,是整个地消失,对于小部分人来说,是肉身离开而灵魂留下,但是,对于史铁生,死亡总是一次例外,它是节日,是回归,也因此,他的肉身和灵魂,依然在。
轻轻地来,轻轻地走,他果然做到了。
【作者】高群
参与互动(0) | 【编辑:张中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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