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12月20日,首钢老摄影师马立昆在家中讲述他和首钢老照片的故事。
马立昆40年间用相机记录首钢变迁史,遗憾至今未去过曹妃甸基地
■ 人物:马立昆
77岁,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曾任首钢摄影家协会、石景山区摄影家协会副会长、会长。1988年获得北京市新闻工作者协会颁发的荣誉奖章,1996年荣获中国摄影家协会从影30年荣誉奖章。曾是《首钢日报》专职摄影记者,被新华社、《人民日报》、《工人日报》等多家媒体聘为特约通讯员。发表首钢照片2000余张,时间跨度40余年。
马立昆几乎一辈子没有拍过首钢以外的照片。
他曾经是“拍烟囱的人”,40多年来,他相机里的所有影像记载的都是天安门西边17公里的这座钢城。1958年,首钢炼出了第一炉钢;上世纪90年代,人们对首钢的记忆终于从“浓烟滚滚”变成了“不再冒烟”……这些记忆都留在了马立昆的照片中。老人用2000张照片,记录了首钢的往日今昔。
解放初期
小伙成“首钢摄影第一人”
1951年,18岁的马立昆进入首钢,那时首钢的名字还叫石景山钢铁厂。同一年,石景山钢铁厂二焦炉建成投产。
最初的首钢,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催生出的铁矿厂。由于建国前的北京没有工业,自上世纪50年代起,京西围绕当时原名“石景山钢铁厂”的首钢为中心,建起了“京西八大厂”,北京的工业基础由此奠定。
马立昆是河北玉田人,初中毕业后曾到昌平当了一年小学教员。那时的工资按小米计数,他一个月能挣110斤小米。后来,在老乡的介绍下,马立昆成为了首钢的一名临时工,“大工厂待遇特别好,家属来了就给房。”他说,那时他的工资涨到了每天6斤4两小米。
当年,抗美援朝还在进行,国家需要钢铁,首钢发出了“苦干三年”的号召。“当时依据工人体重、喝水、排尿量计算,一天出的汗能有10斤至12斤。”和马立昆同一年进入首钢炼铁部烧结工段工作的吕增智描述,刚进厂时工人没有工作服,后来才有了手套。不过,由于地面铁板烫脚,所有人都将手套穿在脚上,当做“棉袜子”。
进入首钢的第二年,马立昆的生活发生了两个变化。厂里分了房,马立昆头一回住上了自己的房子。不像农村普遍的草瓦房,首钢当时的宿舍是砖砌的平房,带厨房、炉子,大床铺,十几平方米,水电全免费。他被调到了厂工会,当宣传委员。工会常搞一些活动,马立昆头一回摸相机,是一架禄莱,当时价值1500元。
做起“业余摄影师”后,他开始在厂子里到处拍“光荣榜”等。到1958年首钢扩建,马立昆又调到首钢日报,当时该报叫《石钢小报》,报社就他一个摄影师。这位25岁的年轻河北小伙子,成为了“首钢摄影第一人”。
50年代
水泥管中守来“第一炉钢”
1958年,首钢炼出了第一炉钢,从此结束了“恨铁不成钢”的历史。这珍贵的“第一炉钢”,只有马立昆自己拍到了。
那之前,首钢还是一片庄稼地,不会产钢,只会铸造生铁,做成老百姓做饭用的锅。后来,经过工人们的14个昼夜奋战,在庄稼地里建成了一座崭新的转炉炼钢车间。“第一炉钢”出自一座3吨侧吹小转炉,当时首钢有句顺口溜“钢花怒放心情暖,职工大战14天”,说的就是这“第一炉钢”。为了拍摄“第一炉钢”,马立昆每天背着相机在车间守候,晚上下雨他就钻到水泥管子里躲雨。
就在那天夜里,转炉里的钢水沸腾了。马立昆一骨碌钻出管子,架起了相机。炉口先是喷出了橘红色的火焰,随即是钢花。凌晨1时,转炉炉口打开,石景山钢铁厂历史上的首炉钢水从炉内流出,红得发亮。不过,这张照片也给马立昆留下了遗憾———由于使用了闪光灯,转炉显得很亮,而鲜亮的铁水却没拍出来。
50年代末
给朱德拍照激动得一宿未眠
1958年,马立昆接到了一个生平最大的“政治任务”。在首钢三高炉、三焦炉和烧结厂的扩建工程开工仪式上,朱德来剪彩。此前,马立昆只在7年前的一次天安门游行中见过朱德。那是1951年的五一,18岁的他第一次参加工人游行,激动得掉了泪。
朱德来首钢的头天晚上,马立昆一宿没睡着。他特意穿上了皮夹克,拿上他的禄莱相机。朱德来了!马立昆记得,朱老总坐的是一辆苏联“吉斯”,随行只有一名警卫和一个秘书。那天,朱德没有讲话,只剪了彩。
他当天拍摄的照片“石钢三大工程扩建开工典礼”中,除了朱德外,还有一位是当时首钢的厂长周冠五,“他和朱老总很熟悉,一见朱老总就‘啪’一个立正。”马立昆说。他还记得,当时只有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3个人来首钢是一定要照相的,政治局委员来也不照。
另一个令他记忆犹新的人,是刘少奇。也是在1958年,刘少奇到首钢调研了将近一周,住在首钢“红楼”二层,红楼是首钢的第一座楼,领导人来了都在红楼接待。刘少奇来首钢后,戴个大草帽就下了工地,和工人一起炼钢、破土、打地基,王光美在一旁陪同。马立昆拍到了一张照片,刘少奇的肩膀上全是斑斑点点的汗水。
70年代
云梯上“诞生”首张全景照
上世纪70年代,首钢有了第一张“全景照”,出自马立昆之手。
首钢厂区内有一座海拔183米高的山,叫“石景山”。在马立昆担任摄影师的年代,这座山是拍摄首钢厂区景象的最高点。1971年,首钢作为钢铁行业的先进代表参加“工业学大庆”展览,需要全景照片。马立昆爬到石景山上拍来拍去,制高点还是不够高。
后来,首钢从北京市消防总队借来了一辆能够将云梯升到60米高的消防车。就在这部云梯上,马立昆抱着相机、悬空在仅一平方米大的“篮子”里拍摄了3张照片,此后又请当时北京最好的国泰照相馆的师傅将3张照片拼接成一张照片,再为黑白照片上色,才形成了一张“全景照”。
80年代
从滚滚浓烟到不再冒烟
改革开放后,厂长周冠五给马立昆拿来一张照片,那是东京附近一家钢铁厂,花园式的,不冒烟。这不是马立昆熟悉的首钢,根据马立昆照片里对首钢环境的记载,是烟囱林立,浓烟滚滚。
马立昆记得,以前首钢工人五一、十一到天安门广场游行,每次都和铁路职工站在队伍的前排。当时首钢的队员戴着帽子,穿着中山装,但衣服黑乎乎的,都是褶皱。而铁路职工戴大沿帽,整齐干净,两个队伍一对比反差很大,首钢的队伍还因此得名“黑海舰队”。
进入上世纪80年代后,环保问题开始为国人所重视。1982年,马立昆参加了在美术馆举办的职工摄影展览,他送展的是一幅石景山风光照,烟囱冒出滚滚烟龙。当时负责审查照片的是北京市委副书记丁国钰,曾经在国外担任过大使,“他一看就批评了,说这影响首都形象。”
首钢厂长周冠五也开始亲自抓环保,在厂里设置了环境方面的科室。马立昆说,周冠五很注意厂子形象,不喜欢他照“破烂”,像矿工黑脸露白牙,就不行。首钢附近有破平房、破车皮,也不能在照片中看出来。马立昆想到了拍夜景。他爬到山上俯瞰厂区,夜景下的首钢显得雄伟壮观,而且正好能将破房子“藏”起来,浓烟也被夜幕“成功掩盖”了。
到了上世纪90年代,石景山区和首钢等京西八大厂不断治理大气污染。当马立昆的徒弟杜雷再拍摄厂区环境时,蓝天、白云、青山、碧树清晰可见,不用再煞费苦心地“藏这藏那”了。
如今
他无法见证最后的迁徙
1994年马立昆退休了,在首钢43年的工作中,他总共发表了2000多张照片。问及在首钢之外拍的照片,马立昆想了半天,才想起来只有一张。他想不起来曾拍过旅游照、风景照,他熟悉的是首钢高大的厂房、烟囱,蜿蜒纵横的铁轨。在拍摄上,他一直使用传统的光学相机,直到退休了才给自己买了数码相机。
申奥成功后,首钢的搬迁被提上政府的议事日程。2005年2月,国务院正式批复了首钢搬迁调整方案,逐步压缩北京石景山厂区钢铁生产能力。4个月后,首钢历史上第一座大型高炉———5号高炉停产。2003年以来,首钢实施搬迁调整战略,一业多地发展格局已经形成。当时,马立昆还赴河北迁钢,用相机记录了迁钢“钢铁新基地”。
曹妃甸,这座因埋葬唐太宗妃子曹氏而得名的岛屿,是首钢历经5年搬迁的终点。不过,马立昆至今也没有去过曹妃甸。曹妃甸厂区建成的那一年是2007年,那时马立昆已经74岁了。他说,自己腿脚不太好了,无法再见证首钢即将完成的空间变迁。像很多老人一样,马立昆很喜欢聊聊从前的事。谈及首钢停产时,他说,还差一年他到首钢就整60年了。在老人心里,60年是一个圆满的数字。作为一个“拍烟囱的人”,他钟爱钢铁,可是石景山正在渐渐褪去钢铁的外衣,他拍摄过的烟囱不再流淌滚滚浓烟。
2010年12月22日,首钢停产进入倒计时。有摄影爱好者像当年的马立昆一样,登上海拔183米多的石景山,试图俯瞰首钢厂区的全景。灰色的烟囱汩汩淌出白色的蒸汽,在冬日模糊的阳光下投射出巨大的幻影,呈现一个个莫测的形状。它的下面,高大的厂房、挺直的高炉都已沉寂,缄默取代了曾经的铿锵。在上一场同自然界的角逐中,它们成为了最后的胜者。而在这座城市迈向后工业时代的路上,它们不再是支点。
它们和曾经拍摄过它们的人,一起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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