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入了自己建造的天堂
——悼史铁生
叶廷芳
2010年的最后一个早晨,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噩耗:我的年轻朋友史铁生因患脑溢血突然病故!我一时懵了,半天说不出话来!自从结识铁生的近20年来,几乎每年春节前后都要去看望他。鉴于再过4天(1月4日)就是他的花甲大寿了,拟在元旦期间前去祝贺。真没想到他这样匆匆地就离开了我们!怎能不令人格外悲痛和遗憾。
铁生这一生过得很沉重,但也活得很尊严,很充实。他曾不止一次遭到命运的残酷袭击,一再被命运推入了地狱,他也一再奋起和命运进行了勇猛的搏斗,一再把命运击退,最后成了我们时代的强者,成了一名优秀的作家和作家队伍中少有的思想者,从而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和崇敬。
铁生原本有壮实的体格,很高的天赋,却生不逢时,在清华附中还没有读完初中,就被那股“接受再教育”的浪潮席卷到延安农村“插队”。凭着青少年的单纯与时代氛围,他并不拒绝这样的“教育”。谁想到正当他青春焕发的年龄会祸从天降:一场病魔的突袭使他的下肢截瘫了!这时他才21岁,从此他终身与轮椅为伴!就像当年贝多芬发生耳聋时一度情绪低沉,甚至给亲属写下遗书那样,还没有掌握任何职业手段的史铁生也避免不了这一心路历程,就在他与地坛相依相伴、忧伤、落寞的那些岁月里,死神就曾企图靠近他。但恰恰是这一时刻,成为史铁生命运的转捩点,就是说他在与死神的对话中,对生与死的问题进行了深层次的哲学思考,并且得出结论:人生的价值在于超越那种低层次的生物欲望,升华到高层次的精神追求。这时我们从史铁生那里仿佛听到当年贝多芬那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不让他毁灭我!”于是残疾“知青”史铁生遁入历史的帷幕,而作家史铁生则呱呱坠地了!从此书写成了他的职业,不,使命!他让书写忠实记录着他的每一个难忘的记忆和严肃的思考。由于当年他插队的真诚,“使后来的写作获益匪浅”,“那些艰苦而欢乐的插队生活却总是萦绕在我心中”,使他所写的内容总是那些“从心中流出来的东西”,因而具有格外感人的力量。无怪乎他的早期作品诸如《我与地坛》、《我那遥远的清平湾》等一问世,马上就引起热烈的反响,使他一举成名。
然而命运一直对他穷追不舍,用他自己的话说:“恶浪一直在他脑际咆哮”。就在他顺利地写出第一批出色的散文和短篇小说以后不久,一个更大的浪头打了过来:令人骇然的尿毒症!且不说医生的那句咒语:此病若治疗得当最多可活20年!而所谓治疗,每三天一次的透析,只是手术后的第一天身体稍感轻松,可以写写东西。可第二、第三天则越来越难受。然而就在这样恶劣的境遇中,铁生依然顽强地坚持写作,至2006和2007年先后出版了两部重要的长篇小说,即《我的丁一之旅》和《务虚笔记》。而这两部著作都是思考型的、较抽象的作品。它们没有像前面提及的他的散文和短篇小说那样好评如潮,但这并不说明它们不够档次,恰恰相反,是评论家普遍够不上它们的档次,人们只能望而却步,或浅尝即止,或且战且退。这不奇怪,试想,我们队伍中有谁像书中的“我”那样,对于当代人的生存境况,对于生命的真谛尤其是“生”与“死”这个永恒的命题,进行过这样锲而不舍的追问?有谁像此书的作者那样,在形而下的地狱深处滚了一次又一次,在死亡的边缘走了一圈又一圈,从而在形而上的境界跃上一层又一层?难怪铁生批评“中国文坛的悲哀常在于……作家的危机感多停留在社会层面上,对人本的困境太少觉察”,他们“从不问灵魂在黑夜里怎样号啕”。这里涉及的实际上是现代哲人们,首先是存在哲学的思想家们所关注的主题,即个体生命的存在形式和过程。
但与致力于“阐述”这个过程的存在哲学家的书写方式不同,史铁生的书写特点是“描述”这个过程。而在描述他的思考过程方面,他追求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况味。因此他不把他的思考过程写得一清二楚,明白无误,而是躲躲闪闪、似有若无、似是而非,造成一种猜谜式的审美效应。用他自己的话说:“叙事的浑浊,况味的甜美”。怪不得他抱怨有的爱揭谜底的心理分析评论家,“这样发展下去人还有什么谜可猜呢?而无谜可猜的世界才真正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呢”。就像存在哲学家们大多善于将玄奥的哲学思考化为书写的审美游戏,史铁生也热心于将他的生命伦理的思辨编织成猜谜式的“好玩”。可以说,谜语效应乃是史铁生长篇小说的主要美学特征和艺术魅力之所在。有的读者甚至批评家一见“晦涩”就不肯细心琢磨,弃书而去,不免可惜了!
纵观史铁生的一生,用得着尼采的那句名言:只有经历过地狱磨难的人才有建造天堂的力量。这句话在卡夫卡那里也引起回响:只有那来自地狱深处的声音才是最美妙的歌声。史铁生在创作上取得的非同凡响的成就,正是他用生命建造成的天堂。让我们列队护送他步入这庄严的、象征精神财富的天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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