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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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12月30日下午4点多,当粗大的针管从史铁生左臂被拔掉之后,这似乎就是一次平常透析的结束。而像这样的透析之日,从1998年元旦开始算,仅仅只差一天,就整整13年了。
2001年4月,我去采访史铁生,曾留下这样一段交谈——
“问:你肾病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透析又从什么时候开始?
史(抬头想一想):最早发作实际上是在1980年,一次突然的急性肾衰竭;还是跟我下肢截瘫有直接关系,当时就造成了肾盂积水。后来医生给我做了膀胱造瘘手术,居然坚持了十八年。那时大夫就跟我说:你难免有一天就要做透析。所以说,命运对我还真是非常善待,因为十八年前的透析水平,可远远达不到现在这样。这样一直坚持到1998年,我开始做透析,到现在已经整整3年,基本上隔两天去一次医院,一做就要花大半天时间。
问:你透析之后的生活与写作相比透析之前,是不是有了很大不同?
史:那太不一样了!在我透析之前,我每天上午和下午各可以工作3个小时,晚上还可以看看书。现在就是不透析,而且还得是在精神状态比较好的情况下,一天也就是上午顶多能写两个多小时,然后下午多少看一会儿书。如果再多干一点,血压马上就会高起来。
而这一回史铁生的脑溢血突发,就跟“血压马上高起来”有直接关系。
30日下午4点铁生结束透析坐车一回到家,刚被放平躺在床上,就感觉头疼难忍。他妹妹史兰就问:“是不是又着凉感冒啦?”铁生这时尚不知死神已近身边,只是指指脑袋,说“头疼,真疼!”
其实从铁生1998年刚开始透析,就曾非常幽默地这样预写过他将与死神的亲密相处:“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嘿,走吧!”有一次聊天他一边笑,躺在床上左手还指着门口对我说:“他吧,他妈的老来,都快成‘哥们儿’了,他还藏着就不露面!” 我当即呵斥:“什么话呀?如果他真露面,那就麻烦大了!”铁生于是哈哈大笑说:“所以嘛!现在就只能是我在明处,他在暗处。”
关于生与死,大概是除了“灵魂”、“信仰”之外,在铁生所有写作和聊天当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话题了。而被常人惟恐避之不及的现实肉体死亡,就因为被铁生写来写去和聊来说去,不但越说越不可怕,之后居然还成了他写作和谈话时的一大幽默!
那现在,2010年12月30日晚6点,已经跟铁生熟成了“哥们儿”的死神先生,这时他就真从门外的过道里站起来,并且要马上结束铁生整整一个甲子的“长长假期”,真要“喊他回去”了。而以我对铁生的了解和猜想:在我们肉眼看不见的那一层灵魂空间,铁生肯定是既不耐烦又口气平静地对那“哥们儿”这样说的:“哟!您终于露面啦?不过您也甭急,我腿坏了我都不急着走,所以您也别催命。等我先办完手上这点事儿咱们再走——以为我怕您呀?切!——”
在此之前的好几年里,铁生已不止一次,脸上并无一丝害怕却十分好奇地这样聊过:“咱们就不聊作为最后定局的那个死了。说它太多都有点贫了。而我一直最想知道又怎么都猜不出的,就是那最后一幕‘人间喜剧’,它又会以怎样的情节和处境经过我这一副皮囊呢?”
现在,2010年12月30日晚6点,已经跟铁生熟成了“哥们儿”的死神先生,这时他就真从门外过道里站起来,并且要立即结束铁生整整一个甲子的“长长假期”,真要“喊他回去”了。
30日那一整天,一股不知是来自西伯利亚还是来自内蒙古的强冷空气,正全面降临北京全城,天上“光当光当”刮着冷风,地上的人全都捂得严严实实。而当120由急救中心往铁生家鸣笛而来时,铁生妻子陈希米,她在正往家里赶时心里突然一个闪念掠过:“这么大冷天里,要是叫救护车的话,也真够谁一呛的!”
说话之间,陈希米骑着三轮电动车一进小区院子,远远就看见那救护车,正停在自己家门口。
而当陈希米到跟前时,铁生已经被抬上救护车,她几乎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跟着上了车。这时的铁生,脸色苍白,已开始进入昏迷状态。可他嘴里却还在嘀咕着什么。陈希米于是凑到他嘴边问:“你要说什么?”就听见铁生在昏迷中声音不大却口气清楚地说了三个字:“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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