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没有了刚才急诊室里的嘈杂纷乱,当铁生平躺在宣武医院脑外科刚刚腾出的单独病房里,这时才算真正跟那位“死神哥们儿”开始了真正的斗法与较量:已经失去知觉的他,此时因脑疝而高烧不断加剧,他整个的脸都被憋得通红,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减弱非常吓人,还会因为从胃里、从肺里涌上的返流物,刺激他突然浑身颤抖一阵一阵地咳嗽……
见到如此情况,我甚至找凌锋专门询问:能让他早点走得舒服一点,不要再遭受这样的折磨吗?这时凌锋冷静地看我一眼说:“之所以还要让铁生从朝阳医院折腾一路来这儿,是为什么?你怎么忘了铁生捐献遗体的事情呢?”这一句话就把我点醒,不敢再妄加任何外行评论了。
然后就只能在焦虑中继续耐心地等,等待天津红十字会派出的专门大夫,寒夜中从130多公里之外赶来。
一个小时过去、两个小时过去;这时我心里又不由担忧起来:那就是之前凌锋在路上所说,千万可要挺住!否则只要这时停止呼吸15分钟,即使天津方面的医生随后赶到,铁生先前希望身后能“变废为宝”的意愿,也就会顷刻成为他在天之灵的永久遗憾。
可再看病床左上方那心电显示器:即使他脑溢血情况一直都在恶化,可显示在仪器上的心搏弦波,却始终都跳得那么有力而强健!因为在场还有学医的朋友,她一直都在目不转睛盯着那个显示器,然后不由地惊叹:铁生的生命力真是太强太强了!
从陈希米一进入病房,她就一直依在铁生身边。而之前从下午6点上了救护车开始,她已经连续几小时从心力、从体力完全处于交瘁的高强度疲劳当中。但此时的她,一眼未合也不吃任何东西,却满脸毫无倦意。而且看着我和周围的人一脸焦虑、难过,她还在安慰:大家都是明白人,不要难过、不要难过。
在之前整整16年时间里,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去过铁生家多少次了。而从1989年结婚到2010年,我也曾开玩笑地问过他俩:你们之间到底该算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每一次陈希米都会毫不犹豫地回答:一直都是恋爱关系。我虽然当时也会点头好像听明白了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但也只有真到了这一刻,我才切实感受到,铁生与陈希米之前所说的那种“恋爱”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因为铁生颅内病情还在急剧恶化,所以由高烧不断升级所引发的体征表现也越来越明显:他的脑袋本能地来回晃动,身体也时不时地就会打战和一阵折腾……
可陈希米居然就像平常一样,她一边用手轻轻抚着铁生的额头,一边嘴里对他说:不闹、不闹,没事、没事!过一会儿就好了!包括她说话的口气,完全不像通常家属对即将逝去的病人那样小心翼翼。这时,旁边凡懂点脑溢血常识的朋友,都在劝陈希米:你都累了一整天,也赶紧歇会儿吧;别再熬坏了你自己。铁生现在已经没有意识了,你就是站他旁边,他也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当时听了这有足够医学依据的话就觉得十分在理,因此也跟着劝陈希米:你真不用这么老守着他,你就在旁边坐会儿,成吗?
正这时,凌锋进来叫陈希米马上出去。因为天津红十字会的专门医生,在铁生躺上病床三小时之后,终于赶到。而所有一系列遗体捐赠手续,必须由最亲的家属与专门医生完全私下交涉,所以陈希米只能暂时离开铁生病床,到另外一间办公室里签署所有手续。
可谁知道,陈希米出去没三分钟,铁生就开始在病床上剧烈折腾起来,他不再是一般性咳嗽、晃脑袋,而是从喉咙深处“吱吱”出声,全身性开始剧烈地挣巴!当时那情景现在被我写在这里,肯定会有人说我是“装神弄鬼”宣传迷信。但是对不起!当时守在铁生身边的,不止我一人,也不止两三个人,而是所有铁生亲友围了一圈人。我于是只能赶紧冲出病房,又把陈希米赶紧再拽回来;而她仍然还像刚才那样,又是胡噜铁生,嘴里还像连哄带教训孩子那样说:你别闹、别闹!我不是在这儿呢嘛?随即当护士也闻声赶到还没过一分钟,铁生果然就马上踏实下来。看看铁生情况稍微稳定,陈希米再度被招呼出去继续刚才签署到一半的复杂捐赠表格。可这一次,她刚离开病床才几步远,铁生就又开始剧烈折腾起来。于是她只得赶紧再回到铁生床边。如是三次过程完全一样,最后陈希米只能将手续的签署,摊在铁生身体上一一完成,而他也果然平静异常再不折腾了。在这亲眼所见之后,我完全不信铁生就只有“本能肢体条件反射”了——因为那只是纯医学角度的冰冷判断。而且我是那样切身而明确地感觉到:尽管他的大脑已经充满溢血并且病情持续恶化,但周围发生的一切他显然全都“知道”。而这一层属于灵魂的空间交流,就只存在于他与陈希米的“恋爱”当中。其中刚才所有的微妙情感传递,也只在铁生和陈希米互相的私密感觉当中。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无论周围亲友怎么劝陈希米坐下来休息,她却根本置若罔闻听而不见了,自己该怎么呵护铁生,完全都照平常一样。像这样的“恋爱”根本就不是国产大片里那千篇一律的上床和姿势,而是真正灵魂对灵魂的相亲、相近、相爱。靠再亲密的上床、姿势,最多不就是弄一个“和谐”吗?但像铁生跟希米这样属灵的依偎与相恋,却无论生死相对,都始终能心心相印。
当陈希米就趴在铁生身上,替他签署完所有捐赠手续之后,她放下手上的笔就淡淡说道:“人,没有得到爱情时,会感觉自己痛苦。但如果人遇到了真爱情,面对此时此刻,难道不比没有得到爱情更痛苦吗?”如此口气平常却一语就成爱情经典之言——而这恰恰正是那些大片“爱来爱去”却连一点边都没沾上的。
之前,我无论怎么解读他说人性、说自己的“根本密码”,总觉得似明白却还是迷迷瞪瞪。可恰恰就在他完全失去“意识”并被医学认为只有“肢体本能条件反射”的此刻,我终于完全豁然开朗什么才是他说的那个“残疾与爱情”了。这样的豁然,竟犹如约伯在炉灰与尘土中看见天堂并说:“我从前只是风闻有你,现在我才亲眼看见你。”
这时,宣武医院的值班大夫和天津红会的医生就过来通知:我们又得带着铁生继续出发了。当时陈希米和所有人全都愣住了:怎么从朝阳医院转到宣武医院,现在还要再一次出发?又出发去哪儿呢?
经过几位医生一番详细解释,这才明白:朝阳和宣武医院都不具有器官移植资质和手术设备条件。而在北京与天津红会直接挂钩的,就只有武警总医院。于是,从30号当晚6时开始进入朝阳医院急诊室,又转入宣武医院脑外科,到眼前已经坚持到31日凌晨两点多且病情还在加剧的铁生,还得被抬上救护车,转入第三家医院,才有可能完成他那“白白烧掉未免可惜浪费总归不好”的生前固执意愿了。
时值2010年最后一日;又是面对如此复杂而又这样特殊的情况,这时已经有铁生的好友开始动摇了:是不是别再折腾,就让他以最平安最保守的方式走完最后这一程吧?这样的善良心情当然可以理解,可陈希米却已经表情凛然地立即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立即出发了。正是面对这样的非常时刻,无论之前多近的朋友仍然还是外人,就只有陈希米才最明白也最能代表史铁生本人。
参与互动(0) | 【编辑:蒲波】 |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