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仍然还像从朝阳医院转入宣武医院那样一路走来,照样还是一辆救护车在前边引路,所有亲友的汽车都紧紧尾随,然后就向武警总医院继续进发。可完全不同的却是此刻车窗外的环境:路边所有霓虹灯早已熄灭;而之前马路上前车挨后车的暴堵,也因三更半夜而变成了到处的空旷冷清。
我坐在最后一辆汽车上,对前边的情景正好一览无余:救护车在深夜寒风越刮越猛中闪着警示红灯,而后边一辆跟一辆的汽车,都默认一般互相拉开一定距离打着双蹦灯跟着行进;瞧着瞧着,我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美国电影的类似画面:一辆装着士兵遗体的灵车在前边行进,途中经过之处,所有相遇的汽车全都自动回避其后并打开双蹦灯为它送行。我于是问旁边的人:“看!像不像那个《护送钱斯》?”
从宣武医院到武警总医院,是要跨原宣武区而进入丰台区,这一路上也真是距离不近哪!而铁生从病发到现在,他于深度昏迷之中,已整整坚持了将近有9个小时。我一时心里又开始哆嗦上了,凌锋之前的担心又在耳边响起:铁生,你可千万要挺住、挺住呀!
一边就这样担心,我还在给另一位并不在现场但从入夜以来也一直在揪心铁生病情的年轻朋友不停地发短信,以此缓解我内心的焦虑与紧张——
我发:“现在这里最着急的人,恐怕就是陈希米和凌锋了!”
对方回:“不是他们。”
我纳闷地问:“那是谁?”
对方立即回:“是史铁生自己!”
我看了一惊,又发:“上帝保佑!千万别让铁生的意愿落空呀!”
对方回:“那不可能!史铁生的意愿最后肯定圆满实现。”
我再发:“你怎么知道?”
对方沉默了好一会儿,居然只回了一个字:“在”——和好几个“!”号。
当时手机屏幕从一片昏暗中突然显示出这一个“在”字,我不由浑身一激灵,马上就追问过去:“你说谁在?”
对方马上回:“所有都——在!”
果真也许是因为人在局中,我反而担心得很徒然?而这位年轻朋友尽管人不在现场,才能如此“旁观者清”?
就这时,从西北骤起的一阵强风刮得车窗直抖,我向窗外看一眼,心里自问:难道铁生已经超前一步,抢先赶到了武警总医院?
之后发生的所有经过,恰恰也正如刚才发短信的那年轻朋友所预感的:一切都顺利到不能再顺了。情况仅仅与铁生在《说死说活》中事先预料有所不同的,就是他认为最“拿得出手”的两张角膜并没有被采用;而他根本没有提到的肝脏,却意外地与天津那位接受器官捐赠者丝毫不差地完全配型成功。
当我之后把这个消息发短信告诉那位年轻朋友时,对方立即回信说:这一刻,史铁生先生肯定在天上笑呢!
看完这个短信,我正想走到窗户旁边去望望天上,手术室的门就打开了,那位天津红会的专门女医生一身洁白衣褂,表情平静而严肃地向陈希米告知:3点46分整;史铁生先生,他走了!之后她又表情欣喜地告诉大家:史铁生先生的肝脏,被装进专门仪器,此时正行驶在前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上。而等在天津的那位患者,也已经被送上了手术台。
同时听到这两个消息,所有焦急等在手术室外的人,没有一人闻讯后哭哭啼啼,而是大家都为铁生遗体捐献的意愿最后得以实现而舒出一口长气……
时间又过去整整三个多小时,铁生的遗体(如果按他之前的戏说就是:“那一副皮囊”)才被推了出来。因为当铁生的捐献器官被摘除之后,所有在手术室里的医生,先列队对“他”郑重鞠躬,然后又为“他”做了最细致完整的缝合手术。
就在彼“铁生”已在前往天津的高速公路之上时,此“铁生”又将被推出手术室之前,陈希米曾担心地说:“我心里有点害怕……我怕他变成我不认识的样儿……”
跟陈希米怀着一样的忐忑,我心里也害怕与此“铁生”再见时可能出现的陌生;
就在这里,此“铁生”就从手术室里被推了出来,我抢先一眼望过去,当即心里一派释然:他安静地躺在从家里带过来的羽绒被里,眼皮因为熟睡而低垂着,下嘴唇若有所思地向上抿着……
如此表情恰恰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之前数年,每当我有问题当面向他求教,他眼神先亮一下,接着就会举起一直扶着轮椅的右手说:“你等会儿,得让我想想啊!”然后他就会像现在这样垂下眼皮微闭双目,抿住嘴唇进入独自深思。想好之后,再慢慢跟我说起……
而这一次他又以同样的表情,到底想跟我们大家说点什么呢?
就在铁生30日突然病发之前,他早先写的很多很多,我虽多年一直反复阅读却感觉还是似懂非懂会绕在里边——
比如像:“《史铁生≠我》:要是史铁生死了,并不就是‘我’死了。——虽然‘我’现在不得不以史铁生之名写下这句话,以及现在有人喊史铁生,‘我’不得不答应。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必有一天会到来,但那时‘我’还在……从古至今,死去了多少个‘我’呀,但‘我’并不消失,甚至并不减损。那是因为,世界是靠‘我’的延续而流传为消息的。也许是温馨的消息,也许是残忍的消息,但肯定是生动鲜活的消息,这消息只要流传,就必定是‘我’的接力……‘我’离开史铁生以后史铁生就成了一具尸体。”
如上这些,我都曾当面问过铁生,但在之前尽管他跟我掰开揉碎解释过多少次,可当时仍然还是绕在其中并没有真正明白。
但就在2010年那最后一日的凌晨;当此“换铁生”又被推了出来,我却并不是由他的言传,而是由“此铁生”的“身教”,一下就完全明白了之前他所写的一切“说死说活”。
还有、还有!在铁生过去的所有写作当中,长篇小说一共就只有两部:一部名字是:《务虚笔记》;另一部就是《我的丁一之旅》。
却原来:“我”借“丁一”那在现实中的“之一旅”,如今已彻底结束。而那个一直托名“史铁生”的“我”,此刻却不知道又在飘向天国的何处“务虚”去了呢!这才明白,他为何会在最新出版的《扶轮问路》里这样预示着“我”自己今后的去向了:“凡·高所说的‘经历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处陌生地方,不过是心魂之旅的一处景观、一次际遇,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在无限之间。”在凡·高的分明暗示之后,难道铁生不也在“分明”向所有人在暗示:任何人都不要轻易地以为:生你、活你的那些确定之所,就一定真是你的灵魂最后故乡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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