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
说起来,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的一位藏书家朋友,喜欢上了一份名叫《东方》的杂志。在他看来,这家创办不久的杂志“有些像‘五四’时的《新青年》”。他的喜欢显然是不打折扣的,哪一期上发了什么好文章,他都能如数家珍地细细道来。有个叫“王小波”的,更是被他整天挂在嘴上,佩服得什么似的,似乎此君出道之前,世间未曾有过好文章。
然而,关于文学上的事情,我有这样一个不很成熟的看法:把一个当代作家说得无以复加的好,很多时候,是靠不住的。所以,我并没有拿藏书家朋友的话当真,在我看来,谁都有言过其实的时候,更何况他那时正遇着了几件赏心乐事,每天都是飘飘欲仙的好心情,自然很有可能“我看青山多妩媚”。
后来,我在《东方》、《读书》、《南方周末》和《三联生活周刊》等报刊上,陆续读了王小波的十几篇随笔,得来的印象是:果然风致洒落,才思高秀。想不到,在一个许多写作者沦为“沉默的大多数”的时代,还有作家关注那些与人的尊严、自由相关的纯粹精神性的问题。总之,我也喜欢上了王小波,当然,还没有到五体投地的程度,像我的藏书家朋友那样。
王小波的写作显示出一种别样的气质和风度。没有搔首弄姿的做作,没有言不及义的“中古遗风”,也没有出佛入道的假名士情调。它上承“五四”的启蒙精神,又有着开阔的世界视野,对西方的求真精神和“逻各斯的真实”尤怀敬意;它不仅具有反思“传统文化”的精神姿态,而且能直面当下的现实问题,能将写作的锋芒直指那些与人们的心情和尊严感相关的重要问题。他是真正懂得幽默的人。他知道自大和自负是背离幽默的坏德性,而自审和自嘲则是接近幽默的好品质,所以他总是首先把自己放到可以被幽默的鞭子抽到的地方。他的幽默是新鲜而积极的。他善于通过有趣的反讽,来批评那些让生活变得无趣、变得刻板的势力和价值观,从而将思维的快乐和支持性的力量,带给每一个能够读懂他的作品的人。
王小波写作的伦理精神,或者说,他所有作品的共同主题,就是探讨人怎样才能生活得更幸福,或者说,怎样才能活得更自由、更真实、更理性、更有趣、更有尊严。他向往丰富多彩的生活,认为理想的社会应该是这样的社会:它给人提供多种选择的自由和机会,允许甚至鼓励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方式———当然是有趣而道德的方式———来生活。基于这样的认识,他反对中国传统文化无视甚至压抑个人自由的冠冕堂皇的价值观,因为,他发现,“个人的体面与尊严、平等、自由等等概念,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的,有的全是些相反的东西。我是很爱国的,这体现在:我希望伏尔泰、杰弗逊的文章能归到辜鸿铭的名下,而把辜鸿铭的文章栽给洋鬼子。假如这是事实的话,我会感到幸福得多。”(《弗洛伊德和受虐狂》)
二
活泼与有趣是王小波观察和评价生活的重要尺度。在他看来,有趣意味着对个性和多样性的尊重,意味着内心的放松与宽容,意味着充满发现“可能生活”和新鲜事物的热情。根据这样的认识,一个理想的社会就应该是一个允许人们开心、自在地生活的社会,而不是一个让人活得沉闷乏味、垂头丧气的社会,更不是那种让人活得战战兢兢、动辄得咎的社会。因此,他反对那种静止而枯燥的生活,认为人们有权拒绝按照一种给定的模式毫无意趣地打发日子,即便这种生活被赋予了绝对正确和无比美好的性质。在《思维的乐趣》中他这样说道:“我虽然已活到了不惑之年,但还常常为一件事感到疑惑:为什么很多人总是这样的仇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说: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设历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发现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发现了终极真理,根绝了一切发现的可能性,我就情愿到该智者以前的时代去生活。这是因为,假如这终极真理已经被发现,人类所做的事就只剩下了根据这种真理来作价值判断。从汉代以后到近代,中国人就是这么生活的。我对这样的生活一点都不喜欢。”
王小波怀疑一切形式的偏执和狂热。非理性的激情和狂欢也许是令人陶醉的,但是它所造成的灾难也是可怕的,而只有经过理智地思考和选择的生活,才有可能是安全的、靠得住的。所以,对真理的热爱,对智慧的追求,在王小波看来,是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王小波说:“作为墨子门徒,理智是伦理的第一准则,理由是:它是一切知识分子的生命线。出于利害,它只能放到第一。”(《知识分子的不幸》)由于知识分子的职责就是利用自己的理智为社会工作,所以他们最怕的事情就是“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无论什么人,如果他让人变得很笨,变得愚蠢,就是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像一切真正的知识分子一样,王小波坚决捍卫每个人自己思考和探索真理的权利。他拒绝别人的“思想母鸡”到自己的脑子里“下蛋”,因为,这种“脑移植”带给他的,“不光是善良,还有愚蠢”。为了强调求知的重要,为了避免造成普遍的愚昧,王小波甚至把“低智”当做一种“邪恶”:“我认为低智、偏执、思想贫乏是最大的邪恶。按这个标准,别人说我最善良,就是我最邪恶时;别人说我最邪恶时,就是我最善良时。我当然不想把这个标准推荐给别人,但我认为,聪明、达观、多知的人,比之别样的人更堪信任。基于这种信念,我认为我们国家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就丧失了很多机会。”(《思维的乐趣》)
也许是由于看到有人总是以“善良”的名义欺骗人们,致使人们不仅错把伪善甚至邪恶当成了善良,而且几乎完全丧失了区分善恶、明辨是非的能力,所以王小波觉得现在最迫切的事情,就是先学会怎么区分真假,怎样不再盲从轻信和上当受骗。为此,王小波倾向于把“求真”置于“行善”之上,或者说,压根就把它们当做一回事:“对于什么叫美好道德、什么叫善良,我有个最本分的考虑:认真的思索,真诚的明辨是非,有这种态度,大概就可以算作是善良吧。”(《知识分子的不幸》)在谈到类似话题的时候,王小波还引了菲尔丁的一句话:既善良又伟大的人很少,甚至是绝无仅有的。菲尔丁的这句话,出自他的长篇小说《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但王小波的理解和发挥,略略有些偏差。为了弄清来龙去脉,我们有必要先来认识一下这部小说中的主人公江奈生·魏尔德先生。
三
公元1725年,伦敦发生了一件轰动全英的离奇案子,一个叫江奈生·魏尔德的人,在以绅士的身份替公家做事的同时,又在暗地里指挥着一个专门从事盗窃和抢劫的贼党。由于这种双重身份,一方面,他利用公开身份为党羽提供方便,一方面,团伙里如果有人不服他的辖制,或者不够顺从,他就向政府告发,借专政机关之手“捉拿”和消除异己分子。后来,由于事情败露,这个像重庆市的公安局长“文强同志”一样红黑两道通吃的先生,终于被判处绞刑。1725年5月25日,伦敦市万人空巷,大家都来到广场,看这个“体面的绅士”,这个与萨达姆一样下场的“大伟人”,如何走上绞刑架。菲尔丁就是根据这个罪犯的“英雄事迹”,写了这部堪称伟大的长篇小说。
然而,菲尔丁并没有把这部小说写成“新闻主义”小说。他有更大的抱负。他要对“伟人”进行人格解剖和道德批判。也就是说,它不仅要写出魏尔德的种种劣迹,还要写出他人格上的败坏;不仅要写出魏尔德这一个“大伟人”的精神特点,而且要写出所有“大伟人”在道德上的本质。虽然菲尔丁也能写出像《汤姆·琼斯》一样正大而庄严的作品,但是,他真正擅长的,却是泥中藏刺、绵里藏针的反讽,从《大伟人江奈生·魏尔德传》中,我们就可以看到他非凡的讽刺才能。
菲尔丁把人类分为三个等级。甲级是又善良又伟大的,如他所敬佩的苏格拉底,然而这种人只占人类的极少数;乙级是善良但并不伟大的,人类大多数人都是这种人;丙级是伟大而不善良的,他把这种人的“伟大”叫“虚张声势的伟大”———他不遗余力攻击的,就是这种“伟大”。在丙级中间,他又分出了三个类别:“头号伟人”是掌握军权、屠杀生灵的君王统帅,如亚历山大和凯撒,近代的路易十四;“二号伟人”是祸国殃民的宰相大臣,如他所痛恨的首相倭尔普;“三号伟人”就是公然抢劫的贼匪。被关进牢房的魏尔德,在做了一场噩梦之后,大声嚷嚷着为所有那些“伟大而不善良”的“伟人”辩护道:“一条人命算得了什么!整个军队、整个民族不都曾为了一个伟人的荣誉而牺牲掉吗?不,先不提那些征服了人类的头号伟人,就拿那些做大官的二号伟人来说吧,只为了那些伟人发泄发泄脾气,或为了表现他们手段的高强,多少人的性命就丧失在他们的阴谋诡计下面了。”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看做菲尔丁自己的话,只是为了强化反讽的效果,他才借“大伟人”魏尔德之口讲了出来。
四
王小波在《思维的乐趣》中所引的那句话——“既善良又伟大的人很少,甚至是绝无仅有的”,大概就是来自菲尔丁的“一个人很难同时既善良又伟大”。虽然放在自己的语境里,王小波的话讲得并不错,但是,他对菲尔丁的理解,显然是不准确的,不仅不准确,而且还把菲尔丁的意思给弄反了。因为,菲尔丁字面下的意思,恰恰是强调,只有善良的,才有可能是真正伟大的;而人们通常所赞美的“伟大”和“伟人”,则因为不善良,所以不仅不是伟大的,而且本质上是邪恶的、渺小的,是应该被嘲笑和诅咒的。
我并不是说王小波主张人可以不善良,而是想指出,他似乎没有看到菲尔丁恰好是要强调道德和善良的意义。王小波反对“伪善”和“伪道德”,这没有问题,因为虚假的不合乎人性的道德,本质上就是反道德的。但是,他似乎有把道德与“思维”分离开来的倾向,有把“思维”置于道德之上的倾向。例如,在《思维的乐趣》中,他这样说道:“对于一位知识分子来说,成为思维的精英,比成为道德精英更为重要。”他这句话,如果指涉的只是某一类知识分子,我没有异议,但是,如果用它来指所有的知识分子,那么,我就很难认同。虽然成为“道德精英”比成为“思维精英”更为艰难,但是,从理论上讲,我们还是应该强调:对知识分子来讲,成为“思维精英”与成为“道德精英”是一样重要的,而对某些与人们的精神生活密切相关的知识分子来讲(例如教师、牧师、作家和政工干部),成为“道德精英”甚至比成为“思维精英”更为重要。
从顺序来说,我同意王小波的观点,知识分子的职责首先是“求真”。这也是亚里士多德的看法,他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说:“虽然友爱与真两者都是我们的所爱,爱智者的责任却首先是求真。”这是因为,“逻各斯的真实似乎不仅对看问题有用,而且对生活有帮助。”但是,求真的最终目的,却是为了求善,用亚里士多德的话说,就是为了“对生活有帮助”,或者说,为了对人们有好处。所以,虽然知识分子首先要求真,而在“求真”的阶段,他的工作,也许像王小波《街道堕落与知识分子》一文中所说的那样,“和道德根本就不搭界”,但是从最终的效果来看,知识分子的工作,像许多人类的工作一样,都会产生伦理和道德的影响,而不会仅仅是一个纯粹的“真实”与“可信”的问题。事实上,对知识分子来讲,在道德上“求善”的责任,与在知识上“求真”的使命,一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也更为艰难。
王小波固然没有否定“善良”和“道德”的重要性,但是他显然没有准确地理解菲尔丁的“善良”观,没有看到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对菲尔丁来讲,没有善良,就谈不到“伟大”,也不会有真正的“伟人”;一个人只有首先做一个善良的人,才有可能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也才有可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伟人。
参与互动(0) | 【编辑:张中江】 |
Copyright ©1999-2024 chinanews.com.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