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述良 整理
李宗仁字德邻,桂系首领,抗战名将,国民政府代总统,海外归客,戎马半生,声名赫赫。他叱咤于政坛,挥袖在战场,生活中面对家庭和他人,又有着怎样的一面呢?李秀文,一个农家女,却有着不凡的人生,她性情和易,顾大局,尽本分,助夫教子,当治国用兵的丈夫卧榻之上,另有新人时,她又会如何面对?《我与李宗仁》一书,由前国民党政府代总统李宗仁原配夫人李秀文女士口述,他的侄媳妇谭明女士整理,从点滴中记述了李氏家庭生活的忧喜悲欢及亲友往来,从李秀文女士的百年沧桑人生中,以生活的侧面展现时代变迁,人生起伏。平淡的语言中展现着隽永。
我与郭德洁
民国十二年(1923年)冬,战局渐告平静,德邻他们旅部设在桂平。公婆在上海得知消息后,便主张我携幼儿(李宗仁之子李幼邻,下同)到桂平去,由我的一位族叔相送。谁知这一去,我的命运起了巨大的变化。原来丈夫在桂平经人介绍,娶了郭德洁,卧榻之上,已另有新人,我的地位又将是如何呢?在上海时,公婆已收到德邻来信,并将此事告我,我心中自然是感到酸楚。但在旧时代,达官贵人,有个三妻四妾是平常事,不足为奇,况且我丈夫身边也需要有个贴身照料的人。而我呢,一是不习惯官场应酬;二是带着个孩子,随军行旅多有不便。因此,丈夫多娶一个女人,我也认为无可非议。公婆主张我去桂平,是怜恤我,怕我受冷落,我则一心只想看看丈夫如何待我,才风尘仆仆地来到桂平。
到得旅部,丈夫早站在厅外台阶下等着我了,他毫无芥蒂地瞧了我,便笑呵呵地抱起幼儿说:“哈,儿子都这么大了,看看可更像老子了!”幼儿那时已有五岁,似乎还记得抱他的这个人是爸爸,他睁大眼,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叫爸爸。丈夫边亲儿子边问:“路上走了几天?发生过什么事没有?那年民船在平乐触礁,真叫人担心……”送我来的族叔随即上前一一回答。
到厅上坐下之后,丈夫叫了声:“德洁快出来。”话音未落,一个身材苗条,模样俊秀的年轻女子走了出来,我估摸这女子就是丈夫的新宠了。她大大方方地朝我点头含笑,转过身去,倒了杯热茶给我。等我接过茶,她便从丈夫手上把幼儿接过去抱着逗弄。谁知幼儿很怯生,一脱身滑下来,仍然倚我站着,郭氏转身入内去了。还是丈夫开了口:“我娶了德洁来,为的是外面应酬多,身边有个照应。你来了,大家做个伴嘛,你看好吗?”我听丈夫说得轻松、坦然,仿佛这种事对我毫无伤害似的,我也不好说什么。何况我从来不曾对他使过性子,便说:“好嘛。”就此算是见过面了。看郭氏的样子,颇知礼数。我看她立着,我坐着,还有点过意不去,也想起来让坐,还是丈夫按我坐下说:“看你,看你,一家人嘛,不用客气,她叫德洁,她年轻,应该尊敬你。这两年你我不同在一起,很多事没人照料,德洁来了,好多了,你以后少操点心。她是个女学生,懂道理的,有什么事你尽管吩咐她吧。”听了丈夫这席话,我更不好再说什么,只有和气的份儿了。
我本是个农家女子,尽管性子也强,但想想也不能违忤丈夫。况且丈夫说话得体,眼前的德洁,又人品温和,而且生米已成熟饭,还能怎么样呢?一路上原来担心有什么为难之处,竟一下子烟消云散了。丈夫觉得高兴,立即吩咐勤务兵为我摆酒洗尘。
吃饭时,丈夫亲手为我斟酒洗尘,郭氏也把盏敬酒。在这般情况下,只能心平气和。我也想过,若是我撒赖,扫丈夫的脸,他会好受吗?他出生入死的,想多个人照应,我都容不得,外人又怎么说呢?丈夫对我一个劲地尊重,我算是面上有光了。如果他们不理我,我的脸又往哪儿搁呢。就这样我和郭氏也就有问有答,叙起家常来。
丈夫与小偷
还有一件事令人难忘的:有一次我带幼邻到四弟家住两天消遣,当天晚上忽然有贼跳墙入屋,佣妇大声呼叫,四弟出来一下就把这贼抓住,立即到司令部报告。时某将军亲自到来察看,先问我们受惊了没有,说李总司令亲属的家,竟有贼人大胆入屋偷盗,喝令推出去毙了。幸好德邻随后赶到,看那窃贼面黄肌瘦,年岁不到二十,给捆住了直发抖,连连磕头叫饶命,说家有老祖母,贫病交迫,才铤而走险的。德邻仔细观察那窃贼,好一会才开口,叫放了他吧,这般年纪,迫于衣食,罪不至死。还叫随从给了他十块东毫,叫他改恶从善,好好谋生,赡养祖母,再有重犯,定不饶恕。将军说:“德公你太宽厚了吧!”遂出去。四弟媳妇也不满意说:“九哥你这是放虎归山,他明天再来,你保得住我平安无事才好呀。”德邻笑笑说:“做贼也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啊!他经此一抓一放,再不改过,那是他自食其果。但我敢保证他不会再偷东西了。”后来,这窃贼真的拿这十元做本钱摆了个小烟摊。我四弟媳妇行街,总见他的老祖母在一边坐着,见了四弟媳妇,直叫多亏四太太!四弟媳妇到我们这边述说,大家都说还是放得对,否则他没命,老祖母也没命的。德邻说:“人不到十恶不赦,绝不伤其性命。我在玉林,因小事伤了一同乡之命,至今还耿耿于怀。”四弟媳妇问:“那么你打仗时,不是打死好多人吗?”德邻说:“那是战场上两军对垒,拼的是你死我活,怎能相比?”经此一事,家中人对德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原来大家以为身为军人,而且又是掌生杀大权的总司令,是可以随便置人于死地的,谁料想得到他对一个毫无抵抗能力的小窃贼竟然能够宽恕,甚至于过分的仁慈,及至听他一番解说,方知军人也是主张以教为主的。
不速之客
民国十八年(1929年)初夏,德邻突然来到香港,我事先全不知道。记得那天傍晚,门铃急响,大嫂开门,看见来人是德邻,因他已变得又黑又瘦,大嫂几乎认不出来,连忙叫我下楼,我听得见德邻说话声:“不用,不用,我上楼去。”话音未落,人已在眼前。接着说:“想不到吧?来得这么突然。咳,想不到北伐胜利了,内战仍然不断。南京方面也太欺人了,竟然对我们广西军明压暗除,欲使我们无立足之地。我这一来是避避风,免遭暗算。”听他说话略带喑哑,神情沮丧,我从不见过他这般消沉意气的,莫非有大难临头?心中顿时着慌起来,急得张口结舌。大嫂问:“总司令吃饭了么?”德邻摆手说:“吃过了。”转脸又说:“德洁也来了,我们住在罗便臣道,人家的屋子。随来的人很多。”说话间幼邻洗了澡出来。看见儿子,德邻脸上霎时开朗,笑嘻嘻地拉了幼邻抚摸着问幼邻:“香港好不好住,学校教师好不好?割扁桃腺时哭不哭,痛不痛?”还看了幼邻的喉咙。听幼邻回答:“香港好!奶奶在这里住常带我们去吃西餐,我还跟三叔去看跑马哩!你还骑马么?几时带我去坐马嘛。”德邻同儿子说:“以后一定带你去吃西餐,去坐马,只是现在不行。爸爸有事。”时已万家灯火。德邻说:“我这次来香港,行动不便公开,以后时局好转,再来看你们,我得走了。”幼邻听说父亲要走,睁大双眼,不说话了。德邻遂拉幼邻下楼,我和幼邻眼看他上车,绝尘而去,心中感到一阵怅惘。
我转身上楼,刚才的见面,好似梦中,但是余音还在,言犹在耳。丈夫的面容憔悴多了,又黑又瘦,脸颊上的伤疤也明显出来。丈夫十数年来风尘仆仆,戎马倥偬,身不由己,战争没个完时,他何日才得坐下来歇一歇?眼前还怕遭人暗算。这样的军人生活,不如一个平民老百姓舒心。
几个月过去,虽则德邻常常来家与我们同聚吃饭,陪伴婆婆去逛九龙、元朗,去青山吃斋菜,还带幼邻去跑马地看赛马,但是,我总觉得他是强作欢笑的,他并不快乐。我知他身处逆境,少不了常日为之担忧,怕有什么变故。
德邻离开香港,出走西贡,我既担心又恐惧。过去德邻经过无数次出生入死,我虽担心,但没这次害怕,怕的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幸而,丈夫平安回到南宁,不久得知他到西贡那段遭遇以及处处化险为夷的情况,我才得以安枕。
《我与李宗仁》
李秀文 口述 谭明 整理
文化艺术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