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季平:民族音乐哺育出乐坛神笔
■ 采访印象
杰出的音乐是天籁之声,激荡着人的灵魂。
多少次,被《红高粱》的“酒神曲”、《水浒》的“好汉歌”、《大宅门》的“道情”,还有《大红灯笼高高挂》、《秋菊打官司》等的影视音乐,震撼得心灵发颤。拜访“乐坛神笔”赵季平,一直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愿望。
2011年4月,正值早春时节,有机会来到西安,如约按响门铃,一声亲切的“请进”,赵先生引领我走进他的书房。当我与这位著名作曲家、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面对面坐下时,我发现这位身着藏蓝色华服、慈眉善目的音乐家,与我想象中一身豪气、如关西大汉的赵季平完全不同,没想到,他是如此温文尔雅,充满了书卷气。
他的眼睛很亮,凝重而深邃。让你心中激发出探宝的好奇。
我说,您这曲江华府小区的环境真不错!
他说,是啊,当初买这房子才5000多元一平方米。因为在城外,有些人觉得偏僻。可这里的环境多好啊!往北,紧邻大雁塔,那是唐玄奘去西天取经的起点,也是他返回的终点。他在大雁塔翻译整理经文,给一生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往南,是终南山,唐代诗人王维、白居易等曾生活在这一带,王维写了不少描绘终南山的诗,《终南山》、《终南别业》……白居易在仙游寺写了《长恨歌》。曲江这地方在唐代是文化场所,楼台亭阁小桥流水,文人骚客会集于此,吟诗作赋载歌载舞。这附近还有唐城墙遗址、大明宫遗址……
说起西安的地域文化,赵季平如数家珍,侃侃而谈。这看似离开采访主题的闲聊,其实,正从一个侧面切中了我心中的关切——
偌大一个中国,学音乐搞音乐的人很多。为什么,他能够“红遍全国,走向世界”?被誉为“最具东方色彩和中国风格的作曲家”?为什么,他的音乐能给影视注入灵魂,使电影和电视剧因他的音乐和歌曲而名扬四海?为什么,他的作品多次登上国际乐坛,成为国内“华纳签约第一人”?为什么,从古城西安走出一位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而且,他依然眷恋着这座城市,宁愿在北京与西安之间往返奔波?
他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是三秦大地滋养了我。我是吸吮民族音乐的乳汁,慢慢长大的。我艺术生命的根,扎在这片沃土,怎么能离得开?黄帝陵有一株“古柏王”,相传是轩辕黄帝所栽,因为扎根很深,至今枝繁叶茂……
陕西是个神奇的地方,复杂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人文传承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如果说陕北是高亢的豪放派,陕南汉中、安康就是阴柔的婉约派,关中则是集大成之地。十三朝古都,文化积淀厚实得无法形容。几十种地方戏、上百种民歌民调,如此富饶的音乐素养,哺育了一个赵季平。
赵季平的父亲是国画大师、长安画派的奠基人赵望云。他虽然没有子承父业,父亲却是他登上乐坛的指路人。赵季平1964年考入西安音乐学院,1970年毕业分配到省戏剧研究院。他年轻气盛,热血沸腾,欲在创作上大展才华。父亲说,想跑快,先走好么。那是戏窝子,好得很,你先下去把地方戏学明白么。于是,他一头扎下去,整整跑了21年!各种地方戏和民歌民调,他烂熟于心了……
在村头、在田间、在山坡上听民间艺人唱戏、唱歌,在窑洞里跟老乡聊天,是赵季平最津津乐道的美好回忆。他说,这21年的积累对我的人生太重要了。在艺术上,我与民族音乐的血脉贯通了;在情感上,我与普通百姓和人民的心紧紧相连,我知道他们想什么,需要什么。我觉得,我是民族音乐的儿子,也是人民的儿子,就是这种非常亲切的感觉。所以,每当我坐在钢琴前,从事创作,眼前就浮现出他们的身影和期盼的眼神。不要读了几本洋书,识得洋谱子就自轻自贱。民族音乐是我们伟大的宝库,我们要守护好自己的精神家园。看似一个很土的东西,搞出来就有化腐朽为神奇的魅力。
赵季平就有这个神功,比如《红高粱》,用30支唢呐、4支笙、一座中国大箭鼓奏鸣,一声“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就把生命的呐喊痛快淋漓地表现出来。《水浒》中他把山东地方小调《锯大缸》信手拈来,成就了响彻神州的《好汉歌》。《大宅门》京韵浓郁,《乔家大院》的晋胡和二股弦伴奏晋味十足……
记者采访时,赵季平正忙于歌剧《白毛女》的音乐创作。这是由东方演义集团和国家大剧院联合制作的献礼剧目,将在庆祝建党九十周年之际在北京公演。艺术总监兼声乐指导王昆、总导演胡玫、音乐总监赵季平。
他说,《白毛女》是家喻户晓的红色经典,有许多脍炙人口的经典唱段要保留下来,有些音乐要做调整,《序曲》要做新的,把现代美感与经典音乐元素融合起来。时间很紧,压力很大。作为音乐人,创作是我的使命。离开琴键和乐谱,我心里就不踏实。守护民族音乐的精神家园是我的天职。在传承中弘扬民族音乐的神采,赋予它现代化的生命张力,让它唱响世界乐坛。我愿意为了这个梦想,鞠躬尽瘁。
■ 赵季平简介
赵季平,1945年生人,西安音乐学院院长,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席。上个世纪80年代在影视音乐“爆发”,成为获奖最多、奖项最高的音乐家。电影《红高粱》获第八届“金鸡”奖最佳作曲奖;《五个女子和一根绳子》获法国“南特”国际电影节最佳音乐奖;电视剧《水浒传》获第十六届“飞天”奖最佳音乐奖,其中“好汉歌”获最佳歌曲奖。日本JVC唱片公司推出激光唱片《黄河遥遥》及系列电影激光唱片,开中国电影音乐走向世界之先河。美国华纳·特得克古典唱片公司出版他的唱片在全球发行。张艺谋评价:他是中国当代音乐的里程碑。
痴迷音乐命中注定
记者:咱中国人的传统,似乎很在意子承父业,其实是家庭环境的熏陶,就像您的儿子现在也搞音乐一样。您父亲是国画大家,对您影响很大,您为什么没搞美术而成为了音乐家,有没有什么“触点”,使您爱上音乐?
赵季平:有的文章说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在铅笔盒上写了一个纸条:我长大要做音乐家。这是不准确的,演绎了。
我从小就喜欢音乐。后来回想,我的乐感可能是与生俱来的。那时,家里孩子多,我们兄妹8个,父母也不管你喜欢什么。不像现在的年轻父母,从胎教开始就定向培养了。顾不了这么多。我们兄妹各有兴趣,我就着迷音乐。到少年宫参加活动,听见钢琴弹奏就走不动路了,就被吸引了,就痴迷地听,趴在窗户上看。那时家里穷,不可能有钢琴,能买只口琴就不错了。
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六一”儿童节搞篝火晚会,老师让每个同学说说自己的理想。我说,我长大要当个音乐家。也没有什么事情的“触动”,就是从心里喜欢。我小时候就特别爱听戏,自己就去戏院听戏了。这是受父亲的影响,他非常喜欢听戏,而且,跟许多演员关系很好。我记得很清楚,比如,尚小云每个星期天差不多都到我们家来。我跟尚长荣在一块儿玩,都是称兄道弟的。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对这些传统音乐就非常熟悉了,有很深的印象。从遗传学的角度看,父亲没有把美术基因传给我,却把音乐基因传给了我。也许,我就是命中注定要搞音乐,就是很着迷。
跑遍三秦苦中有乐
记者:您把成功归结于艺术积累和生活积累的厚积薄发,您在戏剧研究院21年,跑遍了三秦大地。当时条件那么艰苦,是什么力量支撑您这么一路跑下来?
赵季平:说实话,倒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精神支撑”。首先那是工作,我是指挥,这就要求你,剧团走到哪儿,你必须走到哪儿。剧团嘛,都是每天晚上演戏,白天就没事。父亲的话,一直装在我心里。要想跑,先学会走。这个,我深有体会。父亲随手涂抹,就是一幅很美的山水画。我没练基本功,画不了,也画不成。我知道,听父亲的话,没错。白天,我就到村镇里走走,四处听听民歌、民调。找民间的艺人聊天,听他们说歌、说戏。我对这些特别有兴趣,听着过瘾,认认真真记在本子上,积攒了几十本素材,装了满满一箱子。我非常愿意这样做。
这确实是一种积淀,尤其是上个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这10年,我们下乡下得比较厉害。在这期间,成天忙于演出和采风,不可能搞其他创作,基本上就是在学习。我们下去经常住在村子里、老乡家,虽然条件艰苦,但苦中你可以找到很多乐趣。
乐趣是什么?就是你可以静下心来学习,你可以静下心了解这个社会最底层的生活,学习民间的艺术,这就是一种积累。别管多忙多累,我也把听到、学到、感受到的东西整理出来,在煤油灯下,冬天手冻得发木,夏天蚊虫叮咬……我把学到的东西当成宝贝,就觉得总有一天它会派上大用场。所以,时间一点儿也没浪费,全用在学习上了。
记者:当时条件有多艰苦,您还有印象吗?
赵季平:人就是这样,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现在人们可能觉得那很苦,当时还真没觉得有多苦。有时睡在窑洞的大通铺上,有时就睡在小学教室里,连个取暖的炉子也没有。把凳子、课桌一拼,铺上些麦草,就是床了。课桌不够,就把草垫子或麦草铺在地上,大家挤在一起,还能暖和一点儿。夏天,蚊虫的叮咬很厉害,我们喝的水,大家叫“蝇子汤”。苍蝇嗡嗡的成群结队,山区昼夜温差很大,你早晨烧开水,蝇子都趴在锅边的墙上了,水一开,热气腾腾,苍蝇就煮到里面,捞出来,水照样喝,总比喝生水强。炒菜、熬粥,也常有苍蝇……也怪,竟然很少有拉肚子的。
贯通血脉贵比黄金
记者:那时搞艺术的人,下基层演出、采风,真是与老百姓同甘共苦。我采访张瑞芳时,她说拍《南征北战》就睡在小学教室里,吃玉米面饽饽大葱蘸酱,跟人民很贴心。
赵季平:对,这种体验和感悟比黄金还珍贵……没有这种经历的人,对老百姓的生活是没有心灵感受的,他们对百姓是俯视,是自以为高贵的往下看。我们跟老百姓的关系就不一样,他们是把我们当自家人,拉你坐在炕头上,跟你说心里话,老艺人把他的玩意儿毫无保留地全掏给你。我就感到跟民族音乐的血脉贯通了,跟老百姓的心紧紧相连。
这样,我对人民的理解、对生活的理解、对音乐的理解,就不一样了。所以,当我从事音乐创作的时候,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些熟悉的身影……对人民、对百姓生活,自然而然就有了一种心灵的关照。
记者:您的这个经历和感悟太重要了!为什么别人没有您的音乐成就?别人也学音乐,也搞创作,为什么难以搞出惊世骇俗的杰作,差别也许就在这里吧?
赵季平:我们的音乐家创作出许多优秀作品,其中不乏你所说的杰作。我的作品未必有那么好,还是少些溢美之词好。当然,我愿意探讨如何才能创作出优秀作品的问题。我理解,学习有两种,一种是学技术或者叫学技巧;另一种是在学技巧的基础上,学做人学感情,怀抱着人民的大灵魂、大精神。与民族音乐和人民情感的血脉贯通,比什么都珍贵!没有心灵的滋养,就是干涩的,是死板的东西,没有什么生命的活力。
作品从心里“流”出来
记者:您善于在音乐创作中融入多种音乐元素,在一些人看来,像评剧、梆子这些可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您却能够把它们“神通”起来,显出您作品特有的“神气”,这种结合如此巧妙,诀窍是什么?
赵季平:没有诀窍。其实,我在创作过程中,并没有刻意地追求。它就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我没想那么多,也没想有那么多巧妙的融合。作品出来,大家都感觉好,让评论家一分析,就条条是道了。这是评论家理性分析的结果。其实,我真没想那么多,如果创作时想那么多,可能就写不出来了。曹雪芹写《红楼梦》未必想到那么多,到“红学家”那里一研究,就是好大的学问了。
我当时就觉得这样表达好,就这样写了,就是从心里自然的流淌。比如《乔家大院》,我写出来以后,山西晋剧院的人来找我,说赵老师,我们有一出晋剧,您帮助我们搞一搞。我说,我不太懂。他们说,《乔家大院》您写得那么好,晋剧因素运用得那么好,一定能搞。我说,我是凭感觉写的,晋剧我不太懂,搞不了。如果让我弄秦腔、碗碗腔,那行,因为我懂。这其实是一种自然的积累,是你对梆子腔那种自然的感悟。比如,京韵大鼓和京剧,它语言的母语是老北京话,老北京话就逃不出它语言的本体,所以,音乐上它是自然的东西。作曲家不能太古板,要有一种灵性,在创作中要有灵性。这样,你的东西出来,才能深入到老百姓心里,才能打动别人。
这么说吧,这些音乐元素,已经流动在我的血液里了。到需要的时候,它就流淌出来了。你如果没有这种感情、这种积累、还有消化吸收的过程,就不能融进你的血液里。那只能是一种“叠加”,是人为的“堆砌”,是生硬的、不流畅的、没有生命和灵魂的。“叠加”再多也是没法融合的。就像写小说,作家随着人物命运的发展,就这么写下来,就是顺其自然,文章天成。
为了繁荣民族音乐
记者:如果用一句话概括您的人生追求或者人生理想,这句话是什么?
赵季平:有人说我是为音乐而生的。我也觉得,是命中注定我与音乐结缘一生。我认同这个东西,就是肩负着一种音乐人的使命感。
我的理想,实际上是在追求我父亲走过的道路,他在民间的道路上坚韧不拔地走到生命的尽头……父亲一直生活在民间,为老百姓而创作。父亲说,我是乡间人,画乡间的画,为乡间人服务。我的追求实际上跟父亲是一致的。沿着他的道路,继续往前走。为普通的大众服务,为老百姓服务。追求作品的人民性,是我心中既定的目标。心里想的就是要写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东西。要雅俗共赏。既要有很高的艺术水准,又要有鲜明的时代感,做到这个很难。
音乐作品不仅要进入音乐史,更要进入人心,与人民的心声产生共鸣,与时代的脉搏同跳动,这样才能成为经典。就是要繁荣我们的民族音乐,我们唐代的音乐舞蹈是最高水平,曾经光耀世界。民族交响乐《梦回大唐》,就寄托着我的这个理想。
谢绝浮躁静心创作
记者:您现在是中国音协主席,按照一般的常理,您应该工作在北京、居住在北京,依照相关规定好像还应该享受部级待遇吧?
赵季平:我不太清楚这些东西,我不懂,也没问过。我现在就是两边跑。北京那边给了房子,音协有车,不是专车,我在北京时可以用。对,我和爱人在北京还有住处,等于北京、西安两个家吧。北京是首都、是政治文化中心,非常有魅力。刚才说过,我对陕西这片土地感情太深,深到无法割舍……
多年来,我养成早起创作的习惯。早晨的时间,对我非常宝贵,要写东西、要读书。在这里,我最惬意的是环境好,比较安静,能够让心平静下来。创作是需要静下心来的。忙于应酬,人就浮躁了。
曾经有人问我,怎样才能写出优秀作品?我说,最关键的,搞创作就必须静下心来。你要守住这块自主创作的精神家园!这非常重要。现在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整天忙些啥,哎哟,那个热闹,什么活动都往里凑热闹,看着还挺忙。一年忙到头,结果,什么也没“忙”出来。
为什么现在出不来优秀作品?忙着应酬去了,这还行?还是要甘于寂寞,我知道这很难,周围的干扰太多了。如果什么活动你都答应,时间就没了,就什么也弄不成了。前些天,我在北京碰见了冯骥才,他说,太热闹了,这么忙于应酬可受不了,咱们的时间太宝贵了。我们颇有同感。当然,属于分内的工作是一定要努力干好的,这也是我的原则,不用扬鞭自奋蹄。比如,刚才你提到华纳给我出唱片,国际版卖得很好,国内盗版很厉害。关于保护音乐知识产权的问题,我就利用一切机会和手段四处呼吁,应该说国家现在已经高度重视了,完善法律法规和监管制度,保护的问题会解决的。
记者 肖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