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喻非卿 摄
本报记者 刘 茜
记者手记:
刘厚生是我国当代重要的戏剧评论家,现任中国文联荣誉委员、中国剧协顾问。新中国成立后历任上海市文化局戏曲改进处及艺术处副处长、处长,上海剧协秘书长、副主席,《上海戏剧》副主编,上海市政协副秘书长,中国剧协秘书长、《戏剧报》主编,中国剧协副主席,兼任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等职。他是戏曲改革工作的见证者、实践者和推动者。
采访中,刘老对当前戏剧现状擘肌分理、细辨利害得失,旨在敦促戏剧健康发展。同时,刘老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治学精神也给记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刘老专注戏剧事业,怀着对中国戏剧真挚、执着的感情,对戏曲推陈出新矢志不渝,已持续半个多世纪。
越剧、黄梅戏、河北梆子、吕剧、秦腔、锡剧、沪剧……300多个丰富多样的地方剧种构成着中国戏曲的主体。先有地方戏然后才有全国性剧种。然而,随着我国经济社会条件的改变,地方戏生存境况也相应变化。前不久某一位学者“文化淘汰腾出创新空间”的论断更是引发了人们对地方戏命运的新一轮关注与争论。近日,就戏曲剧种当下的生存发展问题,记者采访了我国戏剧评论家、91岁高龄的刘厚生先生。
戏曲一个根本问题是提高
记者:刘老,近几年对地方戏剧种的发展,我们听到了几种不同声音。有人主张剧种个性要坚持保护,也有人提出“淘汰”的观点。作为一位老戏剧家,您怎样评价这些现象?
刘厚生:辩证法主张任何事物都有发生、发展、灭亡的过程,所以我也这样看待剧种的发展。历史上的文化现象,主要是看这种文化本身是一种积极的还是消极的?有的是封建迷信的东西,消亡了是好事,我们不要它。但是,只要是积极的,对人民有利的东西,在一定的形势之下,它变为弱势,那它则可能或吸收新的营养,转化变强,或跟别的东西融合,成为一种新的事物,它优秀的本质的东西不会消亡。我觉得地方戏也是这个情况。
地方戏是有层次的,有精致的,比较成熟的,也有比较中级的、初级的。还有古老的、年轻的。这种情况之下,我们怎么对待它?无论从业者、观众,还是领导,对于优秀的文化现象,不能任凭它们自生自灭。比如一些很凝固的古老地方戏,将来可能进入博物馆式的保存,要保持它的原状,还要它去争取市场,比较难。还有一种情况是,即便某剧种灭亡了,也想尽各种办法,把它的艺术通过电影、电视手段留下来,那就是说,这个剧种还没有完全消亡,在一定意义上它还是转型、变形存在的。当然,对于历史久的梆子戏等,同对年轻的采茶戏、花灯戏、情况不同,我们要分别来看,具体剧种具体分析。
现在有些地方戏,处在比较粗浅的层次,但还是很健康的,是民间的,需要给予支持,帮助,让它们提高。整个戏曲一个根本问题,就是提高问题。要处理好普及与提高的关系。一种艺术,提高的过程同时就是一个艺术竞争的过程,不断提高艺术水平才能不断提高市场竞争力。
我认为,地方戏剧种发展,天地是广阔的,只要有好戏,有好的演员,就没有观众的问题。现在有些剧种消失了,有客观原因,但首先是工作没有做好。
在一定条件下, 促进剧种融合合流
记者:您近期撰写发表了一篇长达1万字论文《论地方戏的地方性》,文章重新强调了您早在20年前就提出的剧种应走兼并融合之路。这条路径的合理性和可行性在哪里?
刘厚生:中国戏曲号称300余种是一种历史现象,是特点,并不全是优点。剧种多,每个剧种的剧团少,力量分散,人员难交流,艺术易保守。我们有不少地方戏,语言基本一致,音乐同属一种声腔,基本剧目通用,表演样式相近,流行地区相邻,比如不少省份的采茶戏、花鼓戏、花灯戏、滩簧戏等,在我看来,是可以在一定条件成熟时进行合流的。如果仅仅因为某些极少的差异或者为了强调“我这个地方有我自己的剧种”,应该说是一种保守思想。经过一定步骤,经过实验,由少到多,某些剧种合流,其成果是,剧种少了但没有消亡,剧种的剧团多了,队伍大了,剧目丰富了,音乐表现力加强了,演员可以互通互用,小地方戏成为大地方戏。
地方戏的最高理想是成为全国性剧种,其次是成为流行较广地区的大地方戏。中小地方戏能发展为大地方戏,道路不同,一条常见的路是坚持自我,但又善于吸收外来因素,再一条可走的是剧种合流之路。我国北方地方戏,大部分是单声腔剧种。比如从山陕梆子,一直到山西四大梆子、河南梆子、河北梆子、山东梆子,都是同出梆子系统,到地方上去跟地方结合,具有了地方特色,这是一个声腔的地方变化,地方流派。长江以南和西南的剧种,大剧种大都是多声腔剧种。川剧有5个声腔,湘剧也有高腔、皮黄、昆腔。浙江婺剧6个声腔,除了昆腔、高腔,还有徽调、滩簧等,这就说明剧种与剧种的合流是有历史经验的。
我们进入了戏曲自觉的时代,怎么能设想:在封建社会的封闭环境中,剧种发展尽管是缓慢的,终还是一步步自发地分流、交流、合流,而到了现代社会我们所有剧种竟然能门禁森严互不来往?问题的根源是,各地经济建设、风土人情、交通条件都在发展变化,各个地方的地方性都在或快或慢地发展,那么地方戏的地方性还能岿然不动吗?听说,上海很多青少年已经说不好标准上海话,常常夹杂普通话。
记者:但我注意到,您也说剧种合流绝不是简单的举手之劳的事,更不是行政机构下命令就可以解决,这是个漫长过程。其中,尤其应当注意哪些方面呢?
刘厚生:当然政府不能下命令合流,但可以从思想上、经济上帮助有条件的剧团,有计划地具体实验。我曾建议,京剧应该有一个国家的京剧实验京剧团,做各种实验,包括怎么把现代戏搞得更好,应该有这样的实验剧团,因为京剧需要不断进步。失败了,帮助总结;成功了,逐步推行。
我并不主张现在就制定一个计划,让地方戏在三五年、五七年时间内纷纷合流。那样将是一种灾难。地方戏剧种情况复杂,有不少剧种有特殊问题,只能用不同方法解决。比如福建某些小剧种,只流行一两个县,但历史古老,底蕴丰厚。还必须对弱势剧种包括新兴剧种给予应有的多方面照顾。不能一下子都抛到市场上去,不闻不问。
“移小步不换大形”
记者:近年来,中国戏曲艺术包括地方戏有了很大发展。但随着文化艺术的交流和文化市场的繁荣,外来的一些新兴艺术品种冲击了原有地方剧种,有人顺时顺势在做一些革新,在唱腔上汲取流行音乐、音乐剧元素,在伴奏上追求中西混合。您认为戏曲推陈出新的重点在哪里?
刘厚生:推陈出新包括了戏曲文学、戏曲音乐、戏曲舞蹈及武打、戏曲表演,还有艺术思想、艺术制度等各方面。所谓“推陈出新”也不是说一下子跳到怎么样,还是一步一步来。梅兰芳大师曾说“移步不换形”,这句话现在常被误解。我以为应当研究梅兰芳40年的舞台实践,就是“移小步不换大形”。大形看起来没换,小步子一步一步地走,这儿改一点,那儿改一点。移小步不换大形是正确的,但是小步多了之后,它就要变,就是量变到质变,那就变大形了。我们现在要做这些工作。
剧种发展与非遗保护工作
记者:很多剧种列入非遗了,这给剧种发展带来哪些新课题?
刘厚生:非遗保护工作关键要进行一个个剧种的具体分析。有些古老剧种确实是很难了。福建的一些剧种,势力范围只有一两个县,这样的剧种怎么维持它、发展它?应有特殊的保护。这和梆子就不一样,陕西秦腔到山西大同去演,一样可以听得懂。一个个剧种一个个具体分析,采取具体的对策,这些需要做很细致的工作。
另外,就是传承人。戏曲是一个综合的集体的艺术,综合性的艺术,传承人怎么去传承?需要很好研究。责任不明确不行。这跟手工艺的传承就不一样,手工艺是一个老师一个徒弟,画画也可以一个老师一个学生,跟戏曲这种集体性的艺术创造传承的方式完全不一样。 传承人同戏曲学校有何同何异?我们要加以注意。我以为,剧种传承人除了个人传承外,还应有考察、监督全剧种传承情况的责任。现在有不少戏校处境艰难,亟须帮助。
地方戏再度振兴的努力
记者:您曾说面对全球化文化浪潮的竞争、挤压、侵略,今后二三十年是地方戏生死攸关的“最后关头”。这需要付出怎样的努力,实现它的再度振兴?戏曲理论研究者又应起到什么作用?
刘厚生:在新的全球化的竞争的局面之下,我们民族的东西,怎么样能够生存发展,需要很好地研究,不是说几句话能够解决的。
已经成为全国性剧种的京剧和昆剧,国家下了很大的力量,这个力量包括领导力量,经济力量,社会力量都在用。地方戏主要靠地方用力,但国家也必须给予重大的关怀和具体帮助。
最根本的,需要有国家的政策指导和支持。从1951年政务院以总理名义发布的“五五指示”戏改政策之后,几十年了再没有第二个全国性的、管一个长时期的政策,这个政策是什么?就是对戏曲、对各剧种,在我们社会主义文化建设领域占有什么地位,发挥什么作用,各级政府应该做些什么,从业者应该做些什么,社会的各个方面应该做些什么等等,做出国家的指示,政策应该起这个指导作用。我们到各个地方去看,发现:有的地方领导只要重视,这个剧种、剧团发展就很好,领导不重视,就很衰弱。有些地方,常是领导人凭个人兴趣,喜欢什么,就重视什么,领导一换,重视的对象就变了。
对地方戏发展要进行多方面的努力。现在的地方戏衰弱情况,没有人才是个大问题。第一要紧的是人才培养,演员当然重要,但决不能忽视编剧、导演、戏曲音乐、舞台美术人才等艺术主创人员的培养。我们讲提高文学性,就不能没有作家。现在出现一个好作家,马上就奔到电视剧创作去了,写戏从经济上应给予保障。戏曲音乐家少这种情况当前极为严峻,因为专业性强,导演还可以跨多个门类,戏曲音乐却不可能粤剧作曲的马上就能编评剧的曲。现在有些剧种演员生源问题相当迫切,剧团没有社会地位,一些戏校很难招到学生。上海沪剧院跑山东去招学生了。山东农村穷孩子,听说到学戏有饭吃,先学上海话,再学沪剧。
我们还要加强剧场建设。近些年很多城市建大剧场,但剧团却大都没有自己的剧场,租剧场就要承担高额场租,看人脸色,剧团没有剧场,就如同办学校没有课堂,能行么?
戏剧评论、理论研究一直还是个弱项,虽然与新中国成立以前相比有大大不同,但还是个弱项,人数不多。写评论的人也有许多顾虑,对剧团提很多意见,剧团不高兴,所以就多说好话,多说了好话之后,观众不相信。另外一方面我觉得是传媒大都重视时尚,关爱“明星”,趣味有待提高。对戏也是轰动的大家都上,对应该扶持的关心不够。戏曲理论研究健康发展需要政策扶持,当然评论家自己是主体,第一是不怕得罪人,敢说话,第二是说出话来确实有道理,这样的人目前不多。我希望传媒和评论家都能更多关心民族戏曲,更好地开展百家争鸣,帮助戏曲繁荣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