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家手上摆弄一个白色瓷杯子,正面,水平,示例人们看问题角度不同:看它的一面,右边一个把;看另一面,左边一个把;从遮挡把的一方看,就是一个白碗;从有把的一方看,就是中央有个垂直痕迹的白碗。有人会超常规,比如从上方看,就是一个平面圆;从底部看,就是一个平面叠加圆。迷恋着“迷恋”这个词的刘索拉,如果看这个杯子会怎么样?或许,她会将它对着光,看到它居然是通透而惊人的橘红色;或者把它放到琥珀色的鱼缸里,看它在瞬间呈现不同角度、不同弧线的沉落;或者砸碎了看,每一个碎片的轮廓都呈银白色的不规则;凭她,就是把它们一片片扔到不同质地的盘子里听坠落时的声响也说不准。
得出这个印象是因为她的小说《迷恋·咒》。《迷恋·咒》描述了上世纪90年代的曼哈顿,以及这个充满噪音的城市里几个音乐人的荒诞生活,主要是音音和艾德进入婚姻之前的阴差阳错。可以这样理解:曼哈顿的花样生活就是刘索拉的白色瓷杯子,被她正面侧面上面下面、掰开了揉碎了变着花样别出心裁地观摩探究,并且按照自己的意思毁掉,看它的碎片。她大张旗鼓地,将生活原料经过了艺术化的处理——人物经过了心像的过滤,情节经过了涂抹和变异,有点失常,有点荒谬,有点疯魔,有点离奇,有点不合常理。而她的核心是……其实她的小说正如她的蓝调音乐一样没有核心,在音阶中多是4和7,大规模的、不谐和音与不稳定音,破解正常的节拍,上升和下滑都没有道理,只有跳跃、大胆、生猛和肆意妄为。
她的80年代的中篇《你别无选择》里有一个经典情节:音乐学院楼道里那些学生乱七八糟地唱着不稳定的4或者7,令教授忍无可忍,探出头大喝一声“1——”,总算终结了乱局。读《迷恋·咒》的大体感觉,就像时时被淹没在4或者7里,总想忍不住仰头,在溺水之前拼了命呼吸。
且看书中主人公自白。音音,钢琴演奏家:“你能想象所有和一个美丽男人约会的乐趣和结局;但是你没法想象和一个美丽女人的最初相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艾德:混血儿,热爱哲学与乐评:“如果愚蠢的女人缠绵于情话,那么就让她们死于情话吧”;婵,法国来的中国歌手,身穿大红大黑装束:“把诅咒放进安静的声音里,面对生活,鞠着躬,举起刀”;还有忘了什么身份的塞澳:“生命本来是多么美好轻松的事情,永远陷入新迷恋”——明白刘索拉多么不讲理了吧。她笔下的人物对话全像梦呓,并且断断续续,状态是喝了酒或者毒药之后的痴迷。可她老先生在序中这样说:这是一个瞎编的故事。能读出一二者,恭喜。读不出一二者,恕我献上一段美国喜剧片的台词把你再绕糊涂点——我不知道我是个什么鸟人但我通过扮演个什么鸟人来假装知道我是个什么鸟人。
她解释说,人性中情感的正常循环必须有一个出口。音乐中的不谐和音的表达其实是感情的出口。因为,你知道吗,永远的平静与谐和可以给一个人的性格带来严重的伤害!有多少人内心是完全平衡的?基本没有;有多少人正常发泄自己的情绪?也为数很少。
音乐人读她的小说,或者小说人听她的音乐,是最适合的。因为她的才华,或者叫做创新,或者叫做肆意妄为,会大力搅动这两个领域,并且把传统规则颠覆掉。
为了抵抗她的侵袭,不妨再听听她自己的注解:我的确是通过对不同音乐风格的迷恋,才明白了西方现代知识分子常常用的词:fascination ——迷恋。迷恋必须是忘我的,和功利无关。用我自己的经验来解释,用古典音乐写作,如同领你到一个精致的皇宫;用现代音乐写作,你迷恋于逻辑思维的自由,以为自己是思想家;用蓝调方法生活,你永远处于优美的忧伤中,使一切欢笑变成泪水;用爵士乐思维,你享受着种种跟着音乐飞翔的瞬间高潮,世间的所有束缚弹指顿逝。更别说进入到一个最high的音乐俱乐部中,灵魂登时出窍……如上即是贯穿她文艺作品中的形而上。
刘索拉有能力把一棵普通的树,经她的妖风一吹,使满树动作,叶片一半是暗色的金,一半是白色的银,细枝末节全在颤动。随着风大风小,它忽然放开又忽然收拢,一番天翻地覆的舞蹈。而那些我们所熟知的、被固化了的文艺规则,不过是多年以来流传的积习,由一些不知姓名的人发明、修订和完善。他们陆续死了,凭什么尊崇着他们的意志过下去?!她选择了逃离。逃离一种传统,去往另一个所在。在找到和创立新的框架之前,她必须做如上慌乱的探索。她是一个从传统文化逃离出来、还未找到安居之所的流浪者。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