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震撼 :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张维为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出版。
在《中国震撼》一书中,作者基于置身欧洲的教学研究心得,并把自己走访一百多个国家获得的事实与中国比较,所做的观察,得出的结论,令人信服,引人思考——
■真正的大国崛起一定是自己文化的复兴
理论周刊:张教授,您好!最近您的《中国震撼》一书从理论和实践的双重角度,对中国模式和中国道路作出了深刻的理论总结,特别是您提出:中国的崛起不是一个普通国家的崛起,而是一个五千年连绵不断的伟大文明的复兴,是一个“文明型国家”的崛起。这引起了社会和学界的高度关注。那么,您为什么特别强调中国崛起的这种文化内涵?
张维为:这首先是一个事实描述。中国是数千年古老文明与现代国家形态几乎完全重合的唯一国家。中国“文明型国家”具有超大型人口规模、超广阔的疆域国土、超悠久的历史传统和超深厚的文化积淀。另外,我也想提供一个比较中性的、比较全面的理论框架来解释中国发生的一切,让更多公众,包括中国和外国的公众更好地了解中国今天发生的一切。中华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的文明,中华文明似乎可以把西方文明的绝大多数内容全部吸收过来丰富自己,但绝不放弃自己。中华文明的全面复兴,从历史发展大势来看是中国与世界在开放竞争的基础上出现的。中华文明只要对外开放,就会推陈出新,真正的大国崛起一定是自己文化的复兴。
理论周刊:您在书中还强调,“一个国家的政治话语非常重要,而政治话语的核心是理念”。为什么这么说呢?
张维为:近年来,中国迅速崛起虽然引人注目,但中国崛起背后的理念似乎没有引起人们足够的重视。不少人甚至认为,中国虽然在经济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但中国并没有产生大的理念;更有人认为,中国还处在过渡阶段,最终还是要全盘接受西方理念,融入西方文明。而我认为,中国这种“文明型大国”的崛起过程就是一个不断产生理念的过程。
■支撑中国“文明型国家”崛起的八大理念
理论周刊:那么,中国这种“文明型国家”崛起的背后包含了哪些理念?
张维为:我主要梳理出以下八个理念。
一是实事求是。“实事求是”理念最早见于《汉书·河间献王传》,指一种做学问的诚实态度,后来的明清时代又形成了“实学”,强调通过对事物本身的探索来发现规则。毛泽东把这个理念定为中国革命成功的思想精髓。1978年,邓小平再次提出这个理念,并把“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确立为中国改革开放的指导思想,强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这个理念使中国摆脱了东、西方教条主义的束缚,开启了改革开放的伟大进程。这个理念与欧洲启蒙运动提倡的“理性至上”有共通之处,双方都因此而摆脱了僵化意识形态的束缚,突出了人的理性精神,并都推动了各自划时代的工业革命。但两者也有差异:“实事求是”是中国古老文明与现代文明互动的产物,避免了过去西方理性主义所包含的种族主义和唯我独尊等历史局限,强调了一切理性活动都需要通过社会实践来检验,而检验的标准是这些活动是否有利于人民的整体利益。正因如此,在“实事求是”指导下的中国崛起是和平的崛起,没有像欧洲崛起那样给世界带来战争,而是带来了和平与发展的大量机遇。这个理念使中国成了世界上意识形态偏见最少的国家之一,使中国能大胆地借鉴别国在现代化建设过程中的一切经验,从而大大推动了中国方方面面的进步。
“实事求是”对于世界的意义在于:它提醒世人务必保持清醒的头脑,不要人云亦云,不要相信教条,而是要理性地、客观地、准确地看待并探索一切问题。信奉“实事求是”的人,头脑是清醒的,他们知道西方制度的长处和短处,也知道自己制度的长处和短处,也知道一旦有人把西方民主模式推到了极端,就会变成民主原教旨主义,其结果只会是失败,甚至灾难。
二是民生为大。中国人有“民惟邦本,本固邦宁”的古训,也就是说人民是国家的基石,只有巩固国家的基石,国家才能安宁,而民生问题解决得好坏,将决定一个国家的前途命运。中国过去三十多年改革开放的一条重要经验就是:一个发展中国家一定要全力消除贫困,努力改善民生,这是一个政府重中之重的工作。正因如此,中国在消除贫困,改善民生方面,创造了人类历史上的奇迹。中国“民生为大”的理念纠正了西方人权观念长期存在的一个偏差,即只重视公民政治权,不重视民生权。 “民生为大”意味着在所有人权中,应该优先推动与民生有关的权利。美国从不认为消除贫困是人权问题。欧洲最多把消除贫困看作是消除享受人权的障碍。而对于中国,这不仅是一个人权问题,而且是一个核心人权问题,更重要的是,中国在实践中已经这样做了,而且还将继续这样做。中国模式在消除贫困方面的成绩大大好于西方主导的发展模式,其主要原因就是双方在认知上的这种巨大差别。
三是整体思维。中国人的整体思维和辩证思维能力比较强,所以中国人做事情比较有战略眼光,能分清轻重缓急。中国人反对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主张统筹思考,辩证认知,标本兼治。整体思维的出发点是整体包含了部分,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由于这种整体思维观,中国早在1980年代初,就制定了七十年分三步走的现代化战略,并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这个战略。中国人的整体观也涉及如何才能更好地实现人的安全、幸福、自由、尊严这些价值。这些价值在西方几乎完全属于个人价值范畴,但是在中国文化中,这些价值往往与国家安康的信念紧密相连。中国历史上经历了太多的战乱,人民把确保“天下太平”和“国泰民安”看作是任何一个称职的政府都不可推卸的天职。中国长达数千年的家庭伦理又衍生出了“舍己为家”和“保家卫国”这种“家国同构”的传统,使得今天大多数的中国人都把自己国家的强盛和尊严看得很重,并认为这与个人安全、幸福、自由、尊严密不可分。
四是政府是“必要的善”。很多西方人都把政府看作是一种“必要的恶”。中国情况则不同,中国历史上最繁荣的时代往往都和强势开明的政府联系在一起,中国传统中人们往往把政府看作是不可缺少的“善”。历史上,由于幅员辽阔,自然灾害频发,需要一个比较强势的政府来协调和治理;幅员辽阔还意味着中国各种地方和部门利益比一般国家复杂百倍,这也需要一个比较中性的中央政府来协调。中国从秦始皇时期开始就实行了郡县制,各级官员由政府任命。中国强势政府有其内在的动力,有数千年历史的传承,也有数千年的实际操作经验,是中国政治文化传统的一部分。一个传统一旦形成,就有其相对稳定性。强势政府的优缺点都很明显:优点是可以集中力量办大事,弱点是容易导致专断。中国的做法虽有不足,但总体上是一种利大于弊的选择,中国是在一个具有现代化导向的强势政府领导下迅速崛起的。在金融海啸的冲击下,连美国这样一个一贯怀疑政府作用的国家,也开始实行大规模的政府干预,难怪有人戏称:美国开始走美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了。
五是良政善治。中国讲的“以人为本”、“励精图治”,其实就是中国人理解的“良政”,每一个中国老百姓都懂得这个概念,外国人理解也不困难,其基本含义就是想尽一切办法,作出一切努力,为了人民的利益把国家治理好。我认为,不是“专制”比“民主”更有效率,而是“良政”比“劣政”更有效率。中国模式的相对成功表明:不管什么政治制度,最后一定要落实到“良政”才行,落实到中国人讲的“以人为本”、“励精图治”才行。“良政”可以是西方政治制度,如瑞士,也可以是非西方的政治制度,如新加坡,中国在这方面虽有不足,但远比绝大多数发展中国家做得好;“劣政”可以是西方政治制度,如海地、伊拉克、菲律宾,也可以是非西方政治制度,如缅甸。中国人认为无论是什么制度,最终都必须体现在是否能够实现良政上,体现在自己人民的满意和认同之上,并认为这才是民主的实质。我的观点是:“以人为本”、“励精图治”的“良政”,应是包括美国和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都要争取达到的目标。
六是“得民心者得天下”与选贤任能。中国“文明型国家”的政权合法性的论述也是独特的:中国政权的合法性来源于“民心”,即“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而“民心”并不等同于“民意”。中国人讲“民意如流水”,也讲“民心大于天”、“民心向背”就是这个意思。“民心”指的不是一时一刻的“民意”,而是指实现人民的整体和长远利益。这种跨长度的历史眼光和整体思维能力是中华文明的独特产物。正因为有这么一种不同于西方的合法性论述,绝大多数中国人很难接受每四五年换一次中央政权这种从西方发源的所谓多党民主政治。中国人把国家长治久安、国运昌盛放在一个更为显著突出的地位,而这种政治文化传统的一个主要源泉就是中国历史上长期实行的通过考试来选拔官员的科举制度和“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从政传统。期待国家长治久安、渐进改良总是民意的主流,这与我们“文明型国家”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人均资源相对紧张而形成的民族文化传承有关,这也为我们今天全面超越西方模式奠定了良好的政治文化基础。我们还有“民可载舟,亦可覆舟”这种警示统治者的传统,统治者惟有勤政敬德才能保持自己统治的合法性,这种警示统治者的政治传统也是中华文明中的宝贵政治资源。中国今天的执政党是以复兴中华为己任的执政集团。中国共产党不是美国的共和党或者民主党,也不是英国的保守党或者工党,中国执政党继承的还是中国古代代表人民整体利益的儒家政治传统,而不是代表某一部分民众利益的西方意义上的政党。
中国数千年形成的“选贤任能”的政治传统和“民心向背”的治国理念是今天中国模式超越西方模式的核心竞争力。中国在政治改革的探索中已经把“选拔”和“选举”结合起来,这是个好思路。在过去三十多年中,中国已经在整个体制内推行了以政绩合法性为基础的“选贤任能”制度,大致形成了能够致力于民族长远和整体利益的精英团队和梯队。虽然从全国范围来看,在落实政绩合法性上仍有诸多偏差和不足,需要不断改进,但从总体上看,中国把扶贫、环保等指标列为官员晋升的重要考核标准,这是中国取得巨大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从长远来看,一个只了解“民意”的政治制度将竞争不过一个既了解“民意”又懂得“民心”的政治制度;一个只知道“选举”的国家也将竞争不过一个能够把“选拔”和“选举”结合起来的家。这也正是中国“民心”理念和“选贤任能”理念的国际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