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结缘梅兰芳
杨建民
说起来,从接近京剧到结缘梅兰芳,有不短的过程。这不仅指时间,还有心理距离。
丰子恺是从“五四”时期过来的人,当时许多人反对京剧(当时称平剧),喊出打倒京剧的口号,年轻的丰子恺受此影响,由此看不起京剧,很久便不去接触它。后来一次到乡下亲戚家作客,见到一个咬着甘蔗,不修边幅的中年人,亲戚介绍,这是花旦演员;过一会上茅厕,又见到此人抽着旱烟走了进来。晚上再看此人扮成女相演旦角,便引起反感。这可以说由理性到感性,丰子恺对京剧中男扮女角,留下很不好的印象。
上世纪20年代中期,丰子恺倒是在上海看过一场梅兰芳的戏,但那半为友人所拉,半为好奇。到了剧场,一片乱糟糟,戏也听不清楚,加上并不感兴趣,所以后来连剧场名字和唱的哪出戏也不记得了。
一
抗日战争前数年,丰子恺对梅兰芳的唱腔渐渐来了兴趣。当时他造了新屋“缘缘堂”,又新买了一部留声机。最初买的唱片多是西洋音乐,可价钱贵,种类也不多,点缀一般,又选了梅兰芳的七、八张青衣唱片。乡居寂寥,每每放唱片,除去自家人,乡邻也来听。渐渐,丰子恺对梅兰芳唱腔有了兴味。之后再买,再听……最后,这部留声机竟然成了放梅兰芳唱片专用机。丰子恺艺术天分极高,对京剧韵致的领悟日渐深入,虽然对旦角由男子扮演仍有异议,可他却喜欢上了京剧音乐夸张的象征描写和洗练明快的曲调。他产生了这样的一种体会:“我觉得平剧中的青衣的唱腔,富有女人气。不必理解唱词,但一听腔调,脑际就会浮出一个女子的姿态来,这是西洋音乐上所没有的情形……青衣的唱腔,可谓‘女相十足’。我每次听到,觉得用日本语中的‘有女人风度’一语来形容它,最为适切。”这个阶段,丰子恺对京剧的喜欢,还仅仅在音乐一面。
抗战不久,丰子恺开始了流亡生活。旅居四川涪陵时,当地有一平(京)剧院,距离很近,闲来无事,便与小女天天去看。最初他对京剧那红袍进,绿袍出的场面不感兴趣。听得久了,有所体悟。丰子恺认为,这种扮相和演法,与其音乐一样,是夸张而象征的;并且身段手势,都有表现能力,大大扩张了观众的想象天地。由此,丰子恺成了一位京剧爱好者。后来在重庆沙坪居留时,丰子恺住在一间极简陋的小屋里,家徒四壁,但是,墙上却贴了一张梅兰芳的留须照片。这是上海的友人从报上剪下寄来的。此时的丰子恺,认为这留须的梅兰芳,比舞台上的西施、杨贵妃更美丽、可敬仰。因为他以一个演员,而保持高尚的气节,当然使人敬仰。
二
抗战胜利后,丰子恺回到上海。适值梅兰芳到此演出,他便买了三万元一张的高价位票,与女儿去观赏。当他看到梅兰芳在《龙凤呈祥》一剧中扮演孙夫人的姿态,想着梅的年龄,真有些不敢相信。后来梅兰芳到中国大戏院续演,丰子恺又跟了过去,因为喜欢,竟一连看了五个晚上。看毕之后,生出念头:拜访梅兰芳。丰子恺当时,确实是想看看梅兰芳这个“造物主特殊杰作”的本相。
与丰子恺同行前往的,有后来成为摄影大师的郎静山等。丰子恺与梅兰芳见面后,他首先以画家的眼光,打量着梅的身材。他比照地认为:西洋标准人体为希腊的维纳斯,以人体美的标准衡量,梅兰芳的身材容貌“大概近于”维纳斯,应当是东方标准人体。梅兰芳的声音“宏亮而带粘润”,听来依稀有戏台上的音调。
当时抗战刚毕,两人很自然地谈起来当时的情形。一段时间,梅兰芳避难香港。后来香港陷落,梅的处境艰难。日本军中,有一军官从小看过梅兰芳演出,极有好感,经他帮助,才得脱险。谈话之间,丰子恺注意到,梅兰芳说话常常借助手势,自然而到位,使人对其表达能力感触深入。
颇有佛性的丰子恺当时有许多感慨,他觉着,梅兰芳已五十多岁,再过十数年,这身材容貌,便无从保持,这实在令人惋惜。所以,他极力劝梅兰芳,希望他多录唱片,多拍有声有色的电影。当时各方技术都相当有限,梅兰芳告诉说有许多困难,不能顺利进行。当时郎静山等人请这两位艺术家在院子里留下多张合影,这成为他们第一次会见的珍贵纪念。
这次见面后的第二年(1948年)清明过后,丰子恺与自己两位喜爱京剧的女儿,再次从杭州赶往上海,去看梅兰芳的演出。本来,丰子恺担心给梅兰芳添应酬之劳,不打算去访问他。可因为看了一出《洛神》之后,感触良多,再加上两位女儿极为渴望见到梅兰芳真面,便决定第二天前去拜会。
这次前往,丰子恺没有请摄影记者,只是托梅的二胡琴师倪秋平先行通知,然后带着两个京剧迷女儿前往。刚准备上车时,遇见次女婿在那里擦皮鞋。得知是去访梅兰芳,女婿急得连后半也不擦了,一下子钻进车子。女儿们都说他有“天外飞来的好运气”。
大约时局较好,丰子恺这次见到的梅兰芳,似乎比去年还显得年轻,脸面更加丰满,头发更加青黑……他转过脸看了看女儿女婿,发现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梅兰芳,不说话,也不动弹,就像城隍庙里的泥塑,感觉有些好笑。可孩子们看过梅兰芳后,转过脸来看父亲丰子恺,一下子都笑了。原来,丰子恺年龄比梅兰芳还小,但因留起长须,又是白发,显得比梅老相得多,孩子们因而忍俊不禁。
谈话间,丰子恺再申去年话题。他以为,像《洛神》这样好的剧目,最好能拍摄成有声有色的电影,可以使其长久而广泛地流传。其他艺术品,如书画,可以制版精印,长期流传,可戏剧中的唱功、作功,却非电影才能保存下来。梅兰芳也有此念头,但因为种种技术等方面的困难,终未实现。这使丰子恺十分感叹。
两位艺术家又谈起了京剧的象征表现手法。梅兰芳说在莫斯科看到过投水表演,是将一块大白布,四角由人扯住摇动,表示水波,布中间开有洞,人投水便跃入洞中。梅兰芳说京剧如《打渔杀家》则不然,不须用布,只用身体上下动作就表现出水波起伏。这就是京剧的象征表现。看着身穿西服的梅兰芳做出女儿家的柔媚动作,大家都笑了起来。丰子恺由此联想,京剧里开门、骑马、摇船,只凭动作,无须道具,这样,既做了大量省略,又激发了观众的想象,这显然比添加许多实景更富有表现力。
三
这次拜访前,丰子恺还准备了一件礼物:一柄由他绘画书法的扇子。扇面的画用的是苏曼殊的一句诗意:“满山红叶女郎樵”;另一面书了一首老师弘一大师在俗时赠人的《金缕曲》:
秋老江南矣。忒匆匆,春余梦影,樽前眉底。陶写中年丝竹耳,走马胭脂队里。怎到眼都成余子?片玉昆山神朗朗,紫樱桃漫把红情系。愁万斛,来收起。
泥他粉墨登场地。领略那英雄气宇,秋娘情味。雏凤声清清几许,销尽填胸荡气。笑我亦布衣而已。奔走天涯无一事,问何如声色将情寄?休怒骂,且游戏。
这书与画,是丰子恺在一个精神饱满的清晨用心作出的。他认为,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对梅兰芳这样具有高尚人格的艺术天才的敬爱。(当时有人笑丰子恺对梅兰芳的敬爱是“拜倒石榴裙下”,丰子恺回答:“我其实应该拜倒”)
因为梅兰芳晚上还有演出,坐了一阵,丰子恺便起身告别。两个女儿一定要与梅兰芳照相留念。这次没有摄影师,两个女儿只能分别自己拍摄。最后还遗憾不能同时与“伶王”合摄一张。可与梅兰芳见此一面,已异常满足了。
第二天,梅兰芳到丰子恺旅居的振华旅馆回访,这使旅馆里的茶房、账房大为吃惊。他们这才知道,丰子恺是书画名家,于是赶紧买来纪念册,求他题字留念。由此,丰子恺感到,京剧的影响,与书画、金石、雕塑、音乐、舞蹈,甚至文学等比较,在当时的中国,最深入人心。人们从中辨忠奸,修习为人,因而社会效果最突出,起码,这些茶房、账房一干人,认梅兰芳,比认自己的书画要多得多。虽然他人常夸丰子恺“名满天下”、“妇孺皆知”。
全国解放后,梅兰芳居留北京。因为有前缘,丰子恺每次赴京开会,总要前往见面。1961年8月,艺术大师梅兰芳逝世,丰子恺深为震惊。他立即写出《梅兰芳不朽》的悼念文章,着重从抗战时期梅兰芳的留须照片谈起,来称颂梅的人格。认为“他的爱国精神,永远给我们以教育”。第二年,丰子恺再次动笔,写出《威武不能屈》一文,作为梅兰芳逝世周年纪念。文首,他引用了《离骚》中的诗句: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文中仍以抗战时期梅的精神为称颂对象,认为梅兰芳将个人私利置之度外,将国家兴亡负之仔肩,因此,其“威武不能屈的英雄精神,长留青史,永铭人心,春秋代序,草木可以零落,但此‘美人’永远不会迟暮。”给了梅兰芳极高的评价。
丰子恺一生,刻意敬服之人极有限,梅兰芳是一个例外。他后来在文章中说:“我平生自动访问素不相识的有名的人,以访梅兰芳为第一次。”从他的纪念文章可以看出,他不仅敬重梅兰芳的艺术,更敬重一位艺人在抗战中的大义之举,敬重其人品。两位艺术家之间的交往,显现出的,正是这样的价值追求。
这种对于人格超乎从艺本身的价值取向,在今天恐怕已经很稀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