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史铁生和村上春树:为了灵魂的自由
林少华(本报书评人)
说一下我喜欢的三位作家:史铁生、王小波、村上春树。所以喜欢,是因为这三位作家有一个共同点:都看重灵魂的质地,都追求灵魂的自由。
先说史铁生。我和铁生素昧平生,没见过面,没通过信。他未必知道我,但我当然知道他。并且尊敬他、佩服他。在为研究生推荐的不多的课外阅读书目中,就有他的《病隙碎笔》。这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文字之美,还因为他的思想之美、人格之美或生命存在状态之美——我想通过这位残疾人作家让自己的学生在这个流行选美和消费美的时代,知道什么是“残疾”,什么是美。在这个意义上,铁生的《病隙碎笔》已经指导了我的好几届研究生。
可以说,铁生的文字和他的思想,在争相炫耀碎片以至垃圾的当今时代,宛如没了“贼光”去了火气的年代久远的青瓷罐;在众声喧哗的尘世漩涡中,好像远处教堂管风琴低沉而悠扬的奏鸣;在光怪陆离的各种“神坛”中,仿佛夕晖下安谧古老的地坛。文字之美、思想之美,无疑意味精神之美、灵魂之美。铁生以残疾的肉身,爬上了我们许多躯体健全的人所没有爬上的精神山巅,以缓慢的轮椅,到达了我们许多乘坐“奔驰”、“宝马”的人所未能到达的灵魂腹地!
我想恐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铁生才被陈村誉为“当代中国最好的作家”,张炜才说“写作者的艰苦和光荣,都体现在铁生这里了”,甚至得到了来自高中生的喜爱。前几天我接到一封从浙江温州市平阳县寄来的信,写信的人是一位高二女生,她这样写道:“2010年,季羡林和史铁生都去世了。‘老史’——我喜欢这么称呼他——没能熬过2010年的最后一天。外国一位残疾的女画家在遗书中写道:但愿离去是幸,我愿永不归来。那么老史在离开人世的时候是有万般不舍还是觉得是人生的解脱?每次想到这点,我就十分心酸。也许他从来都不知道在江南一个小镇里,有个女生默默地喜爱着他,并且永远爱他。老史的书让我感悟良多,终生受益”。
关于铁生,我还想强调一点,那就是,铁生是一个极有爱心的人。他二十一岁截瘫,在轮椅上生活三十八年,透析十二年。但他的作品没有任何阴湿之气,没有怨天尤人的哀叹,而是充满明朗的光照、干净的情思和细腻的爱。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铁生捐献了自己的肝脏,救活了一位患者。天津红十字会通知铁生夫人陈希米:史铁生捐赠肝脏的受捐者,因为有了这个充满生命力的肝脏,才能亲眼看见刚出生的孩子。
不过现在细想,铁生这一捐赠行为固然是出于爱——刚才也说了,他是个极有爱心的人——但并不仅仅是出于爱。而且可能同他对灵魂的认识有关:在肉体同灵魂之间,他无疑更看重灵魂,认为肉身可以毁灭,但灵魂永存。相对于肉身的滞重,灵魂是自由的。完全可以断言,阅读史铁生这样的作家的过程,即是感受和触摸一颗出色的纯正的灵魂的过程。它可以使我们浮躁以至暴戾的心获得宁静、开始沉思或拥有真正由内而外的澎湃激情和渴望,从而使自己的灵魂超越世俗,超越功利,实现形而上的飞升和自由,遨游于天地之间。
再说王小波。如果叫我找一位同村上春树最相近的中国作家,我想找王小波。诚然,当代年轻作家中并不难找出和村上春树相近的同行,但王小波显然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或多或少都看过村上作品,所以相近,很大程度上乃受其影响所致。而王小波不然。在我的阅读范围内,他从未提及村上,找不出他读过村上的证据。这就是说,他同村上的相近纯属巧合。而且,其他人同村上相近大多表现在小说的文体和结构设计上,而王小波除了文体,更表现在骨子里的相似。
所谓骨子里的相似,主要指两人都有自成一体的思想和价值系统,都追求灵魂的独立和自由,都追求个体生命的尊严,追求自我主体性的超拔和纯粹,都藐视权威体制和世俗价值观。两人笔下的小人物都无视被设置的生活轨道,村上春树对毅然失踪的大象情有独钟,王小波欣赏一只“特立独行的猪”。王小波在以此为题的这篇随笔的最后这样写道:“我已经四十岁了,除了这只猪,还没见过谁敢于如此无视对生活的设置。相反,我倒见过很多想要设置别人生活的人,还有对被设置的生活安之若素的人。”其潜台词无非是说这两种人还不如这只猪。因为这个缘故,王小波说他“一直怀念这只特立独行的猪”。不妨说,村上和王小波都力图通过大象和这只猪所隐喻的被边缘化的小人物冷眼旁观主流社会的光怪陆离,进而直面人类生存的窘境,展示人性的扭曲及使之扭曲的外在力量的强大与荒谬。在这点上,王小波越是后期的作品越同村上若合符契。
更重要的是,两人都具有作为人文知识分子的社会良知和敢讲真话的勇气。王小波最讨厌假正经、伪善和“精神复制品”,最不甘心俯首贴耳做“沉默的大多数”。他认为对知识分子来说,知识并不神圣,重要的是讲真话。正是讲真话这点最终使得王小波超越了他的边缘人身分,从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灵魂震颤和情感共鸣,他的主要意义和价值恐怕也在这里。王小波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在现代,知识分子最大的罪恶是建造关押自己的监狱”。其含义明显指向灵魂的自由和飞升。
最后谈日本作家村上春树。依村上本人的说法,他的小说所以到处受欢迎,一是因为故事有趣,二是因为文体别致。不错,媚俗邀宠的无聊故事和捉襟见肘的蹩脚文体,中国读者当然读不下去。但不仅仅如此。毕竟,这个世界上会编故事的人何止车载斗量,文体考究的人也绝非村上一个。那么,打动我们的到底是什么?
电影导演田壮壮一次提到他所认为的好的电影作品的标准,那就是看完后“绝对是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我以为好的文学作品也是这样。比如村上的小说,无论是《挪威的森林》,还是《奇鸟行状录》抑或《海边的卡夫卡》,读罢掩卷,都能让你“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掉进夜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或一个人独立于万籁俱寂四顾苍茫的冰雪荒原,又好像感受着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整个人被彻底淘空。对了,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是的,灵魂!村上笔下的故事和文体中潜伏着、喘息着、时而腾跳着一颗追求自由和尊严的灵魂。一句话,村上文学是关于自由魂的故事。是这个打动了我,打动了你,打动了他和她。假如一个人的灵魂不能为任何艺术、任何文学作品所打动,那无疑是一个生命体的缺憾;假如整个社会整个民族都这样,那无疑是那个社会那个民族的缺憾以至悲哀。
2003年初我在东京同村上第一次见面时他曾明确表示:“我已经写了二十多年了。写的时候我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在社会上我们都是不自由的,背负种种样样的责任和义务,受到这个必须那个不许等各种限制。但同时又想方设法争取自由。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使灵魂获得自由——这是贯穿我整个写作过程的念头,我想读的人大概也会怀有同样的心情。”事实也是这样,他在作品中——长篇也好短篇也好——很少以现实主义笔法对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环境予以大面积精确描述,而总是注意寻找关乎灵魂的元素,提取关乎灵魂的信息,总是追索和逼视现代都市夜空中往来彷徨的灵魂所能取得自由的可能性,力图以别开生面的文体和“物语”给孤独寂寞的灵魂以深度抚慰。
在这里我还想引用史铁生的话:“我希望既有一个健美的躯体又有一个了悟人生意义的灵魂,前者可以祈望上帝的恩赐,后者却必须在千难万苦中靠自己去获取。”面对这位已故作家的文字,我们不能不问自己:我们为获取这样的灵魂努力了么?
(此文是作者于4月26日、27日在北京师范大学和中国传媒大学读书节所做演讲的内容摘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