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散文:一个概念或一种向往
作者:高海涛
真正的成长散文意味着这样的作品:一个有阅历的作者,以散文的形式,集中或反复地,同时又是真诚而深情地叙述了他的人生历程,展现了这一历程的精神价值及其与时代的关系。
如果说散文的价值在于情趣的深度与广度,那么它在生活的情趣、文化的情趣、田园的情趣、游历的情趣之外,也必然应该有人性萌动的情趣,精神成长的情趣。
在今年4月份于云南西双版纳召开的全国散文创作会议上,我曾就散文批评问题发言。我说,如果说当前的散文创作是不能令人满意的,散文批评也同样是或者更是不能令人满意的。一个突出的问题是散文理论沿袭旧制,因而不能产生新的批评话语,大多都是印象式的,概念乏味,视角平平,从而很难给人以教益和启迪。比如,既然小说中有“成长小说”,那为什么不能提出“成长散文”这样的概念呢,而且这不仅仅是一个概念,它具有相当大的描述性和文本分析的可能。
由于时间仓促,我没有把话题充分展开,只是说了个概念。提出概念是容易的,关键是能说明创作实践中的问题。因此我所说的“成长散文”,或许就像一株北方的树苗,它本身也需要成长。
我对“成长散文”的思考是建立在阅读基础上的。近年读了不少散文,史铁生的《我与地坛》《病隙碎笔》最早让我想到,散文其实很适于表现生命个体的精神成长和精神升华的历程,比之于小说,散文可以是更本真、更在场、更贴近生命体验的心灵史。这也就是为什么韩少功从《马桥词典》转向了《山南水北》,大体相近的结构思路,都是乡村生活的记忆考古学和风物志,但后者作为散文的书写,生命体验的真切感似乎更凸显了年代价值和诗意。南帆谈及他的获奖散文《关于我父母的一切》的写作过程,称之为“到历史著作收割过的田野上拾麦穗”,虽然书中“没有太多的自信”,但作者对父母那种充满愧疚的思念和想象,实际上已从另一种角度说明了他作为批评家的立场和信念确立的过程。
实际上,精神成长过程在各类各家的散文中都有不同程度的表现,因为这种文体由其内在特质所决定,总是包含着作者自我的介入,包含着人生经验的记录。即使学问大家的散文,如季羡林先生的《留德十年》《清华园日记》,虽前贤巍巍,却童心可鉴,回望斑斑脚印,足证生命的恢弘气象与格局——“我抛弃了所有的忧伤与疑虑,去追逐那无家的潮水,因为那永恒的异乡人在召唤我,他正沿着这条路走来”。
泰戈尔的这几句诗总让我想起诗人郭小川的名篇《乡村大道》:“乡村大道,我生之初便在它上面匍匐/当我脱离了娘怀,也还不得不在上面学步/假如我不曾在上面匍匐学步,也许至今还是个侏儒/乡村大道,所有的山珍土产都得从此上路/所有的英雄儿女,都得在这上面出出入入/凡是前来的都有远大前程,不来的只得老死狭谷。”
这样的诗句,我想可以概括许多散文作者的心路历程。舒婷的《真水无香》《心烟》如是,刘亮程的《风中的院门》《一个人的村庄》也如是。特别是在所谓的人生散文、亲情散文和乡土散文中,个人的成长道路几乎是不可回避、自然天成的主题。
有时候我也爱读国外的散文,前苏联作家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是让人百读不厌的经典,它描述了那么多作家的生长、作品的生长,同时也照亮了千百万读者的精神生长之路。还有美国作家拉塞尔·贝克的散文代表作《成长》,以及《我们那时候》等等,那样的主题,那样的文风和话语方式,不仅展示了一代人或一群人的精神风貌,似乎也能从中看到时间和世界的成长。
正是贝克的书名,让我想到了散文与成长主题之间非同寻常的关联。
关于成长主题,“西方马克思主义”首席理论家卢卡奇早已说得非常透彻,他认为,“成长”问题是现代人的根本问题。为什么呢?因为在前现代,人们相信人的一切都是由神决定的,并且是由神来指引的,因为人不会迷失方向,所以也无所谓成长。我们看西方的古典作品,人物的性格从一开始就是完成了的,甚至连相貌都不会随时间的变化而变化。《荷马史诗》中的奥德赛经历了十年漂泊,返回故乡时,依然容颜不改。而对现代人来说,由于信仰的失落,世界已不能再为他提供总体性和家园感,所以人也不再具有与生俱来的完满性。那么人就必须经历精神成长的过程,与时代、与世界共同成长。
史诗中没有成长主题,莎士比亚戏剧中也没有成长主题,哈姆雷特始终忧伤而迟疑,奥赛罗始终因为信任了错的人而满怀妒忌。中国的古典文学也是这样,《红楼梦》中没有成长主题,宝黛的悲剧只能靠泪尽而死和看破红尘来解决。散文更不用说了,如明清小品,闲情偶寄的只有闲情的点染,独抒性灵的没有性灵的锤炼。因此,所谓的“成长小说”源自“教育小说”,又称“启蒙小说”,本身就是某种现代性的标记。
成长小说的叙事原型,据说始自歌德的《威廉·迈斯特的漫游时代》,传入当代中国之后,最有影响的应该是《青春之歌》和《欧阳海之歌》。这是成长小说经过意识形态改造之后,结出的本土化的果实。对这样的作品,不管评价如何,它们毕竟还属于成人文学中的宏大叙事,而从近年来看,中国的成长小说似乎等同于青春文学乃至儿童文学。我认为这是一个宏大概念在时尚语境中的淡化与弱化,我们有必要溯本清源,重新恢复成长叙事面对历史与时代的品位和尊严。
说这些可能多少玄了一点,其实我只是想强调,“成长散文”这个概念是完全可以成立的。成长叙事中包括成长小说,也应该包括成长散文。而正如成长小说不等于青春小说,成长散文也并不等于青春散文。真正的成长散文意味着这样的作品:一个有阅历的作者,以散文的形式,集中或反复地,同时又是真诚而深情地叙述了他的人生历程,展现了这一历程的精神价值及其与时代的关系。
福克纳说:“每个男孩都是一部伟大的成长小说。”我想说,至少有些男孩(包括女孩)也是伟大的成长散文,或者他们宁愿选择散文的形式表现自己的心路历程。如果说散文的价值在于情趣的深度与广度,那么它在生活的情趣、文化的情趣、田园的情趣、游历的情趣之外,也必然应该有人性萌动的情趣,精神成长的情趣;如果说散文的本质在于真实,那么它首先应该传达的就是这样的真实:只有历经精神危机和精神寻找,才能臻至生命的成熟、广阔与淡定。
成长小说的英文是novel of initiation,德文是bildungsroman。根据构词规则,成长散文的英文就可以是prose of initiation,德文就可以是bildungsprosa,但这样的套用,我觉得并没有多大意义。一种概念在批评话语中的成立,不在于它是否有词源学的依据,而在于强大的文学现象和丰富的文学实践。实际上,成长散文与其说是一个概念,还不如说是一种目标和向往,它应该能启示我们的散文作家,写出更有生活气息、精神厚度和宏大真实感的作品,而就散文的批评而言,它也许会给那些概念陈旧、思想平庸、观点空泛的炒作式言说带来一点冲击。从这个意义上说,成长散文作为一个概念的功能性可能大于它的描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