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武昌城》出版 接受本报专访———
一座古城,一场战争。有人攻城,有人守城。各有立场,各怀悲伤。置身战火,有人为稻粱谋,有人为理想谋;有人天性尚武,有人无奈为之。对生命个体,不做正义与非正义的道德评判,只言昔日世道中,“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是湖北作家方方笔下的新长篇《武昌城》。
小说分《攻城》、《守城》两个篇章,无论是“攻城篇”中追随革命理想的学生梁克思,还是“守城篇”中不忍看城中百姓再遭罪劝司令弃守的北洋军参谋马维甫、抑或是出城路上因拥堵互相践踏的逃生者……他们的激情与挣扎、生存与毁灭,对应的,全是活生生的历史。
自三国时代,武昌就有城墙。多代改扩,至上世纪初,武昌城已有十门。1926年,北伐军与战败退逃的北洋军,在武昌城对峙。9月1 日,武昌封城,10月10日城破——四十天内,武昌人饱受屠戮与饥饿,死亡无数。1927年,武昌开始拆城。千年武昌,从此无城。
■没有名字的逝者让人感慨不已
记者:在一位前辈家的后院,偶然看到武昌城残留的城墙角,“原来武昌有城”的感慨,成了您写《武昌城》的出发点。写作过程中,您查阅了不少关于武昌战役的资料。请问这些资料中,有没有哪个人的现实命运,让人尤为难忘?
方方:郭沫若曾任北伐军政治处副主任,我读他所著的《革命春秋》,写武昌破城后,城门洞内的一个场景:“我冒着浓烈的尸臭,在一些死尸间向那城门走去。在那城门洞下也横陈着好几个尸首,都是穿着革命军的军服的。尸首大都偃伏着,其中最把我打动了的,是靠着城门洞左壁坐在地上的一个,两手交叉着,头部是折叠在胸上的。这些阵亡的勇士不用说都是受了重伤,爬到了这城门洞来暂时躲避敌人的弹雨的;但他们的伤害很重,就要乘着夜阴爬回自己的本营都不能办到,便睡的睡着,坐的坐着,整整地在那儿饿死了。想到他们的彻骨疼痛,想到他们的焦灼的饥渴,想到他们的绞心的忧虑,忧虑到自己的生死和留在故乡的家族,禁不住有灼热的眼泪在眼睛里汹涌。”那个两手交叉着的人,没有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可是他却让我们感慨不已。
记者:众多人物中,最让我感慨的,是不忍心看围城中百姓再遭罪劝守城司令刘玉春弃守的马维甫。司令说最复杂的是自己的心,不一定能承受得了这个自知,马维甫回应:把自己的心变得简单,就能承受。最后,刘死守被捕,马弃守自杀。
方方:在那样的时代,处于那样的极端事件中,马维甫注定是个悲剧人物。我推测他当兵入伍的初衷,也是为了有一个安宁的中国。但连连的战争和中国的现状,令他彷徨。武昌城封门后,他看到武昌百姓陷于痛苦之中时,他想营救他们,而他所受的教育又使他不能随意叛变。他必须忠诚,必须恪守职责。他的内心一直在挣扎。良心和人格在打架。这两样都是他想要的,但他要一样就得放弃另一样。他不知如何选择。他想救百姓,但又不想毁掉人格,他想保全人格,却又不忍让百姓受如此之苦。最后他选择了良心,但是他自己却遭受灭顶之灾。
记者:请问马维甫这个人物,在历史中有无原型?
方方:马维甫这个人物是我的虚构。但我看了当年一个类似于马维甫这样身份的守城军官的回忆录,所以我知道守城时的大致情况,以及他们守城的一些细节。我相信北洋军中一定也有这样的人物。
■不太敢写历史小说
记者:作家写“史”,难吗?
方方:我觉得历史小说相当难写。一则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熟知历史,并且不止是他要写的那一段历史。二则要了解当年的生活细节。还原一段历史并且让读者读后有当年的场景感觉,相当有难度。很多事情,我们无法判断的,也没权利去判断,不可能轻率随意地说对和错,尤其历史,再多的阅读,都无法真正了解真相。所以我是不太敢写的。《武昌城》这部不能算,因为距离当代还不算太远,越远越难。
记者: 您说不太敢写,但最近又在《上海文学》上发表了中篇《民的1911》,事出偶然?
方方:的确偶然。有动漫公司想做关于辛亥革命的史料片,请我帮忙。我架不住情意,答应了。可剧本《民的1911》完成后,许久没音讯。我以为他们放弃了,觉得辛亥革命的全过程是那样曲折惊心,不让更多人知道不甘心,就索性把它改成了小说。后来,我才知道,动画片仍在进行,现已到了收尾阶段。
记者:您欣赏什么样的历史小说?
方方:历史小说,我读的并不多,以看过的论,觉得有些历史小说重点放在了历史上,而不是放在小说上,史或传的成分多。相较起来,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二月河的《康熙大帝》和《雍正王朝》,它们更像小说,文学味浓。
■坦承“刀笔吏”生涯解决经济问题
记者:您的作品《埋伏》、《行为艺术》、《桃花灿烂》等都被拍成了影视剧。坊间还传说您匿名写剧本挣钱?
方方:不是传说,是我自己说的。
记者:为何要匿名呢?
方方:那是老早的事,上世纪八十年代吧。以前我在电视台工作,当过编剧。所以湖北的一些电视台遇上电视剧本不过关,便来找我改编,后来央视也来找。不署名是条件。一则许多剧本的编剧是关键人物,不愿放弃自己的署名,二则我是替人捉刀,相当于帮人加工产品,并非是我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也不愿意署上自己的名字。两厢情愿而已。所有的剧本都不是我主动要去写的,而是他们找上门来。都是熟人或同事,也不好推却。事行明说给你高一点稿酬,但不署名。我也乐得其所。
记者:其乐何在?
方方:那一段“刀笔吏”生涯解决了我不少经济问题。
“不管怎么改,骂作家还会是大家的一个乐子。”
记者: 今年在湖北省作协第五次全委会上致词,您说“三十年的改革,国家全力以赴抓经济抓生产,使中国有了今天的富强。但是,文化建设却一直被忽略,对文化的发展也没有战略思想。”
方方:每次开会都要讲话,像是完成老师的作业,不交不行。我不喜欢讲空话,所以就谈一点自己的感受。我说的只是一个事实。三十年改革,我们取得巨大成功,但也付出巨大的代价。除了环境资源的破坏和浪费,再就是对文化的伤害。
记者:您认为这种伤害,好修复吗?
方方:现在要修复其实很难,工程量巨大,但无论如何,也得开始修复。这种修复工作,须从基层做起,我是希望我们的作家和作协干部们能弯下腰来,为基层服务。
记者: 您如何看待专业作家体制?
方方:这自然是需要改革的。但需要改革的何止是专业作家体制?并且对于作协,真正要改的哪里只是专业作家部分?像我们作协,几十号人,专业作家才五个。我和陈应松以及诗人田禾还兼着作协主席和文学院长、副院长的职务。这也都是要干不少具体事的职务。说起来,真正纯粹的专业作家只有两个。真是一碟小菜。而在中国,有那么多的人拿钱不干活或拿钱瞎干事,要改的真是太多了。所以,我觉得改革是个系统工程,相对全国的改革,专业作家是最皮毛也是最容易改的,对它的改革惊呼大叫多少有点夸张。
记者:但有个不容忽视的事实,公众对专业作家体制改革,乃至所有作协的作为,关注度还是比较高的。
方方:骂作家是件比较热闹的事,有看点,作家们基本是骂不还嘴。所以看到大家骂作家,有时候,我们也会跟大家一起骂。呵呵。的确有些该骂的。不过,相信随着改革的深入,作家协会以及其他机构也都会有改革动作。我想,不管怎么改,骂作家还会是大家的一个乐子。
■文/本报记者 朱玲
■图片提供/方方
方方其人
方方,1955生,原名汪芳。2007年当选为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1975年开始写诗。1982年发表小说处女作《大篷车上》。出版作品集有《大篷车上》、《十八岁进行曲》、《江那一岸》、《一唱三叹》、《行云流水》等。1987年发表《风景》(《当代作家》1989年3期),获1987—1988年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被批评界认为“拉开‘新写实主义’序幕”。自此发表的《祖父在父亲心中》、《行云流水》、《桃花灿烂》、《乌泥湖年谱》等一系列作品,均受好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