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
陈独秀的书法作品
吴 晓
1932年隆冬,安徽安庆的天气格外寒冷。虽已临近寒假,但陈松年(陈独秀第三子,当时在安庆做教师)却格外忙碌,因去南京监狱探望父亲的日子快到了(陈独秀于当年10月被捕于上海)。
陈松年幼时一直和母亲生活在安庆老家,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很少,对父亲几乎一点也不了解。一天,陈松年从学校回来,祖母谢氏说:“松年,你柏烈武伯父来看过我。他刚从南京回来,说你父亲在南京监狱还好,你去南京前先去见见他吧。”
“怪脾气怕一生难改了”
柏烈武(1876—1947),名文蔚,安徽寿县人。陈松年从小就打心眼里敬重他,因他听人说过,柏文蔚曾与父亲在安徽成立过反清的岳王会;任过安徽都督,父亲还在他手下当过都督府秘书长;后又与父亲参加反袁“二次革命”,失败后同遭通缉,柏文蔚与陈独秀逃离安庆时,陈松年只有两三岁。
第二天,陈松年便到达柏文蔚下榻的地方。不等陈松年开口,柏文蔚就笑着说:“瞧瞧,近20年不见,你都长成一条汉子了,活脱脱一个陈仲甫(陈独秀字仲甫)。”从柏文蔚嘴里,陈松年了解到了陈独秀此次被捕始末,以及父亲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陈独秀一生革命,先后5次被捕,每次被捕都因他名声大而轰动全社会,各界人士都为营救他四处奔走,所以前4次被捕都化险为夷。这次被捕,同样在国内外引起轰动,许多报刊发表文章呼吁营救陈独秀。后来因宋庆龄亲自出面,蒋介石才不得不下令将陈独秀押解到南京军政部,交法院审判以重司法尊严。
柏文蔚对陈松年说,仲甫是一条硬汉子,生死关头临危不惧。别人被抓惶惶不安,而他在押往南京的火车上却呼呼大睡,完全置生死于度外。到南京后,他就提出要见蒋介石、陈立夫等人。天气冷了,他又函请当局添购衣被,国民党中央党部不得不批准拨洋100元。仲甫关在监狱里,当局对他算是优待了。
据说当时有记者问他:“陈先生,你打没打算请个律师替你辩护?”仲甫直言不讳:“我陈独秀一个穷光蛋,哪有钱请律师。即使请了律师,当今许多律师的良心被蒋介石收买了,他们能违背蒋介石旨意,替我辩护吗?”说到这里,柏文蔚感叹道:“松年,你父亲从年轻时就是这个脾气,时时事事都想逞英雄豪杰。”
柏文蔚侃侃而谈,陈松年听来句句新鲜,他似乎第一次真正认识、了解父亲,心里对其安危更加担忧,于是问道:“家父在狱中怎样?”
“你父亲在狱中精神状态还好,在钻研《说文》。”江苏南通有一位姓程的老先生,也是研究文字学的,因慕陈独秀之名特来看他。两人一见如故,侃侃而谈。起初双方都心平气和,突然为了一个“父”字的解释争论起来。陈独秀说,“父”字明明是画着一个人,以手执杖,指挥人家行事。那位程老先生却认为,“父”字是捧着一盆火,教人炊饭。两人闹得面红耳赤,甚至拍桌对骂,但不一会儿他们又握手言和。程老先生临别时,陈独秀还写信给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推荐程老先生教文史。由此,柏文蔚感叹道:“你父亲就是这样一个怪人,怪脾气,怕一生难改了。”
在狱中研究文字学
几天后,陈松年和妻子窦珩光终于踏上了赴南京的旅途。因当时南京政府对陈独秀颇为优待,所以只签了个字陈松年夫妇便轻松见到了父亲。只见陈独秀穿着崭新的长皮袍,外套一件马夹,头发斑白,面目清瘦。陈独秀见到近20年未见的儿子不禁满脸喜色,但刚要说话便哽咽了,老泪纵横。
在良久的沉默中,陈独秀终于振作精神,对泪流满面的儿子和儿媳幽默地说:“别哭,父子相见是大喜嘛!如果不是蒋介石关照,我们父子还没有见面的机会哩。”经他这么一说,陈松年夫妇也破涕为笑,三人亲切地交谈起来。
说话间,陈松年夫妇搀扶着陈独秀走进了房间。这哪里是牢房,倒像是一间书房。写字台上放着笔墨、纸张和一叠叠的书稿;两个大书架摆满了有关文史方面的书籍、资料及报刊;窗台上摆着许多朋友送来的食品、罐头及大大小小的药瓶;屋角茶几上还放着一盆含苞欲放的腊梅。墙上挂着几幅刚劲有力的书法,一幅“海底乱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是陈独秀自勉时写下的,而“行无愧怍心常坦,身处艰难气若虹”是陈独秀在狱中为刘海粟大师写的题词。
随后,窦珩光拿出大包小包的安庆特产请陈独秀品尝,其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不无感叹地说道:“古人云故土难离,一晃我离开家快20年了。”关于母亲病逝的事,陈松年本想瞒着父亲,没想到陈独秀却问了起来。陈松年悲痛地说:“母亲大人已于前年去世了。”陈独秀听后一怔,脸上顿生悲戚之色。为了让父亲从悲伤中走出来,陈松年转移话题说:“父亲,这写字台上一堆书稿是你写的吗?”陈独秀解释说,自进监狱后就在研究文字学,开始写《小学识字教本》(小学即是文字学,识字即是从文字起源说起,教本即规范的意思)。陈独秀表示,他今后还要写《古代的中国》、《现代的中国》、《道家概论》、《耶稣与基督教》、《我的回忆录》等,一直写到生命最后一息,写出人类文明史。
陈独秀指着两个大书架说:“要写作就要读书,这许多书我都要读。这些书都是蒋先生免费给我提供的,我要什么书,狱方都能尽量满足我。你们看,我在外面哪有这样的条件?”
这时看守跑进门来喊道:“陈先生,典狱长为庆贺你们父子团圆,要我带来一封祝贺便信。不过典狱长说,吃了饭你家少爷、儿媳就要出去了,明天再来也可以嘛。”随后,陈独秀让看守从外面叫来一桌饭,三人吃了一顿团圆饭。从此,每逢寒暑假,陈松年夫妇都要去一趟南京监狱,看望陈独秀。陈独秀在狱5年间,陈松年先后去了8趟。
一次次与父亲相处的日子里,让陈松年对父亲的认识越来越深。他从父亲的言谈举止感到父亲是个有血有肉、感情丰富、幽默诙谐的老人,并不像有人描述的那样脾气古怪、冷若冰霜。每当陈松年夫妇去时,陈独秀总是欣喜若狂,高兴得像个孩子;离别时他总是依依不舍,拉着他们的手迟迟舍不得放下,甚至有时送至监狱大门,直至他们的背影消失。
(本文摘自人民日报出版社将于2011年8月出版的《陈独秀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