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一部名叫《三体》的小说悄然面世。去年,这部小说出版了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有报道称,《三体》三部曲总销量已经超过25万册,创下上世纪80年代以来,科幻文学在国内复苏后原创科幻小说的最高销售纪录。
《三体》之后,原创科幻小说一夜之间开始集体发力。自今年8月起,蛰伏7年的钱莉芳开始在《超好看》杂志上连载她的第二部科幻小说《天命》。这位作者的第一部作品《天意》曾卖出15万册,在《三体》问世前,它是国内原创科幻小说销售纪录的保持者。与此同时,星河的短篇合集“新校园系列”也已开始创作,而王晋康的《与吾同在》,何夕的《人生不相见》、《达尔文陷阱》,江波的《银河之心》,都已列入发行日程表。
有人认为,中国原创科幻写作的春天就要来了。
果真如此吗?
《三体》制造了一群“三体”人
刘慈欣,一副眼镜,圆脸平头,20多年来,白天,他是山西娘子关电厂的一名计算机工程师,夜晚,在电脑上爬格子,他被屏幕那头的万千科幻迷视为当今中国原创科幻写作的旗手。《三体》三部曲就诞生于这个面相平常,却连续8年成为中国科幻最高奖“银河奖”获得者的笔下。
刘慈欣擅长宏大叙事和绚丽想象,他将这个故事置于浩瀚宇宙和星球文明的维度上,创造了一个“三体”外星文明,不仅详细描述了这个拥有三个太阳的文明的发展脉络,甚至通过设计程序,模拟出三体世界的运行轨道,从而赋予这个世界真实可信的物理特性和演变规律。他让地球文明与三体文明猛烈碰撞,由此总结出“黑暗森林”法则,制造文明间的“囚徒困境”,描绘了波澜壮阔的“宇宙风景”,在生存和毁灭的挣扎间,衍生出一系列关于文明发展的终极思考,并试图挖掘宇宙和生命的要义。
这些庞大、崭新的宇宙文明规则让无数读者心悦诚服。“从此以后,地球上的人分为两种,看过《三体Ⅲ》的,和没看过《三体Ⅲ》的。两种人就此分化,再也无法相互交流。”科幻迷,同时也是记者的“小姬AI”惊异地发现,自己发在网上的这段读后感,迅速被同行转载、引用,见诸各类关于《三体》系列图书的报道中。这段没有任何“剧透”,却带着被深深震撼的阅读烙印的话,被认为道出了《三体》书迷的心声。
读者的感慨也许有些夸张,但作为一本原创科幻小说,《三体》能跳出圈子内部“孤芳自赏”的局限,迅速征服更多有话语权的精英知识分子,自有其道理。梁文道在其主持的电视栏目《开卷八分钟》里,用了整整5期节目来推介这本书。他的理由是,“最近一年,我发现我身边很多朋友都在跟我……推荐这个科幻小说,(说)你一定要看”。看过之后他感叹:“(这部小说)可以放在像克拉克、艾西莫夫或者弗兰克·赫伯特这样的古典大师级的作品行列里面,你不会觉得它太逊色。”梁文道提到的三个名字,无一不是西方科幻文学殿堂上顶尖级的人物。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新发现》杂志主编严峰的赞美更加坦率:“《三体Ⅲ》对宇宙结构的想象,已经具有了创世的意味”,“我毫不怀疑,这个人(刘慈欣)单枪匹马,把中国科幻文学提升到了世界级的水平”。不久前,著名学者、哈佛大学教授王德威在北京大学演讲,他甚至把刘慈欣和鲁迅并列放在题目里:《乌托邦,恶托邦,异托邦,从鲁迅到刘慈欣》。年轻的科幻作家宝树,甚至以此为蓝本,写出了衍生的同人小说《三体X》,填补了中国科幻小说同人作出版的空白。
《三体》热潮可复制吗?
不过,刘慈欣和他的“三体人”可能未曾想到,“三体”与地球文明的这次撞击,在现实中带来的不是毁灭,而是《三体》一书的火爆,不少人因此看到了“科幻春天”的前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国内做科幻图书的出版商不会超过一位数。”重庆出版集团科韵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副总经理刘翼说,“现在,光我知道的,准备进入这个领域的出版商,就有不下20家。”
《三体》是由《科幻世界》联合重庆出版社出版的,作为业内较早涉足科幻文学的出版商,他们此前也曾陆陆续续出过十几种科幻小说,但都动静不大。《三体》热卖后,眼下列入他们出书计划的科幻小说,已有十几种——这个数字几乎是过去十几年的总和。
“在此之前,业内不大看重科幻小说,理由很现实:国内最早一批原创科幻作品,基本上是从科普加少儿读物中脱胎出来的,对象主要是中小学生,购买力较弱。”站在出版商的角度,刘翼认为,近年来科幻小说的转型,带来了新的商机,“现在的科幻小说越来越文学化,可读性强,也有一定的深度,特别像《三体》这样优秀的作品,会让读者范围扩展到购买力很强的白领阶层。书卖得出去,自然有人来做”。
但作为一种文学类型,科幻小说的繁荣并不像计划表上的数字增长那么容易,业内人士的分析也没有那么乐观。“《三体》只是业内的一个奇迹。”《科幻世界》主编姚海军一再强调,《三体》是不可复制的,再来一部类似的作品,是否还能畅销?整个行业能否在短期内再孕育一本与《三体》等量齐观的作品?没有人敢轻下断言。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即使气候已经回暖,但科幻小说离畅销书的距离仍然十分遥远。在这个圈子里,小说能卖出一万册已算畅销,大部分图书都徘徊在五六千册,“一个新人的作品如果能卖到8千册,我已经特别满意了。”刘翼说。其实,只要有相应的盈利空间,这一点不足为虑,真正的问题是成熟的科幻图书编辑难寻,高水平的专业翻译人才更少,而最致命的,是科幻图书出版热度骤然增高的时候,原创作品的“稿荒”依然严重。
知名科幻作家数不出两只手
刘翼手里的出版计划表上,只有3本原创科幻作品,其余都是引进的外国作品:“市场需求量扩大了,但国内‘够格’的作者却无法按比例增长。”作者队伍孱弱这一点,不论是书商、杂志编辑还是作者,认识得都很清楚。
“作为《三体》的读者,我很幸运,很满足。但说到创作,现在的科幻界,夸张一点说只有大刘(刘慈欣)一枝独秀,能与《三体》抗衡的作品太少了。”钱莉芳的这番话是想强调,这种孱弱更多体现在作家队伍的整体规模和成熟程度上。
作为上个世纪80年代成长起来的第一批科幻作家,星河至今已经写了整整20年,和他同时冒头的杨鹏,如今已转向儿童文学;随后进入这个领域并坚持写作的,还有王晋康、何夕、刘慈欣、柳文扬等;“还有一大批科幻作者,现在已经完全流失,很多人我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星河说。此后,国内也陆续成长起一些新作家,但科幻迷们最为熟悉的,始终是90年代开始写作的那批人,所谓知名科幻作家,“来来回回,数不出两只手”。
“中国没有为版税写作的科幻作家,只有因热爱科幻而写作的作家。”姚海军自哂。在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生存压力面前,有不少作者望而却步。即使有苦行僧的觉悟,要把自己历练成一个成熟的科幻作家,也需要漫长的过程。有“中国科幻教父”之称的北师大副教授吴岩以刘慈欣为例讲到:“科幻文学在中国是地地道道的舶来品,它如何适应中国的语境?这需要长期的实践和摸索。刘慈欣在不同类型和风格上试了又试,才找到今天这条路。”他笑称,如今很多尝试科幻创作的“宅男”,只靠想象写作,不光笔力不到,写出来的东西和现实生活也相距甚远,自然失去可信度。在他看来,好的科幻作家一定是在生活里摸爬滚打很多年,但仍能保持一颗纯洁的赤子之心的人。
读者的“公共汽车效应”
除了作者队伍,国内科幻作品的读者阵容,也不如想象的那样庞大。和国外科幻作品读者成人化的状况不同,中国科幻作品的读者偏年轻,这也曾被认为是我们的优势,因为年轻人代表未来。
但更有想象力也更活跃的年轻人,同时也意味着难以定性——所谓“科幻迷的流失”,是国内科幻界长久以来得到的一条公理:大部分读者与科幻作品的“热恋期”在中学,有些人也许会将“恋情”延续到大学,但大学毕业后,绝大多数人会慢慢脱离这个圈子。
中国人民大学商学院2005级的本科毕业生闵帅奇,是人大科幻协会的创始人,一个曾经的“科幻狂热分子”。从初一到大四,闵帅奇买了整整10年的《科幻世界》,一期不落。甚至他的初恋女友,也是因为刘慈欣的《超新星纪元》而与他结缘。但毕业后,“我只买过一期《科幻世界》,基本上没有再看过任何科幻小说,很快就脱离了这个圈子。”当年和闵帅奇一起彻夜长谈“平行宇宙”、“机器人定律”的朋友们,工作后几乎都不再谈论科幻。
对于这种转变,闵帅奇看得很淡然:“我喜欢王晋康等老一批作者,他们后来作品发得少,我也就看得少了;而且,阅读兴趣也随着生活重心的改变而转移了——人生本来就有各种各样的圈子,我们总是不停地加入一个,脱离一个。”
令人意外的是,作家们对此处之泰然。星河借用同仁们爱说的“公共汽车效应”解释:“每到一站,有人上车,自然也有人下车。谁把公车当家?把他留在上面是不对的。读者流失再正常不过了。”但既然来过,就已经“种下了科幻的种子”,这才是更为重要的。“生存压力大,暂时放弃科幻不要紧。只要情结和热情还在,他们都是潜在的市场,一旦有足够优秀的作品出现,他们心中科幻的种子就会发芽。”姚海军说。闵帅奇的态度似乎印证了这种说法,《三体》问世后,他听到朋友介绍,马上就全都买来,手不释卷地一口气看完,并难掩兴奋:“好久没有看得这么爽了!虽然没有了读科幻的习惯,但到底放不下,只要还有这样好的作品,我肯定还会买,还会读。”
文学性匮乏和被误解的“科普义务”
仍有一个难以回避的问题,即科幻小说缺少文学性。
即使是《三体》这样的知名作品,甘愿花40分钟去解析它的梁文道还是会埋怨:“在一些具体人物形象的雕琢和细节描写上,有时候写得太粗糙,甚至有点陈词滥调。”事实上,人物的脸谱化和符号化,角色干瘪、失实,甚至过分沉溺于“潮水一般涌来的宇宙细节”,都让其中不少段落读起来有艰涩的感觉,《三体》的成功并不能遮掩作品本身的缺陷,即使刘慈欣本人,也不否认这一点。
这个问题扩展开,就会牵扯到强调技术的“硬科幻”与主导人文关怀的“软科幻”之间长久以来未有定论的争议。科幻作品究竟该“硬”还是该“软”,目前也还没有一致的看法。但针对小说中人物塑造苍白、节奏拖沓、结构散乱等问题的批评,还是有的放矢的。这种不足,当然和作者的知识构成及思维、写作方式有关。在7月22日香港书展的讲座上,刘慈欣讲到这样一个故事:有一次,他和其他作家一起喝酒,有人说到爱上了自己写的一个人物,当时,刘慈欣的感受是“很不可思议”。因为,对他而言,人物更多的是工具性,“服务于科幻的核心构思”,而非通常文学中的人物塑造。他的写作方式相当理性,“首先设定一个世界,然后用科学的方法,设置世界的结构和它所遵循的基本规律,再用科学的方法向前推论,最后产生自己的故事”。实际上,目前国内知名的科幻作家,除了韩松、杨鹏、陈楸帆,基本上都是理工背景。
与此同时,科幻作家也试图纠正一种传统观点:读者可以因为“小说”二字,对文学性抱有一定期待,又因为“科幻”二字,就希望它承担科普义务,这其实是说不通的。“科幻小说的主要功能是培养一种对科学的认识和科学的世界观,但不承担普及具体科学知识和预测未来的责任。”星河打了个比方,“到《三国演义》里研究历史未必靠谱,但你能感受到历史的波澜壮阔,也许这会刺激你爱上历史;科幻也一样,小说里的知识可能正确可能错误,但它能让你意识到科学的波澜壮阔和宇宙的美。”他认为,科幻作品绝不承担上述两项义务,只是好的科幻作品往往能在这两方面产生好的效果罢了。
名家对话
对话刘慈欣:
中国原创科幻 前景仍不明朗
问:2007年,您在一篇随笔中说过,科学是科幻的灵魂,现在您还这么看吗?
答:对。人物和幻想都不是科幻特有的,前者甚至不是科幻小说所擅长的。比起纯粹的幻想小说,科幻作品因为有了科学做基础,可以拥有更丰富、更震撼的素材。
因为“科学”二字,很多人特别是学文科的,容易对科幻小说望而生畏,觉得它肯定“不好懂”。这其实不是科幻的问题,是写作的问题。包括我也有这个毛病,把很多技术的东西过分专业化了,这样不好。科幻作家需要自省的,是作品中涉及的科学知识,特别是前沿科学,一定得自己彻底理解,再通俗化成小说的叙事,才能保证读者能看懂。
问:找到一个创新的科学内核很不容易吧?
答:太不容易了。有一次别人让我写一个科幻版的《九州》(中国原创奇幻代表作),我每天想啊想,想了六七个月,不行,想不出来,只好放弃。
这东西,不仅是生活积淀就能积淀出来的,好的内核可遇不可求,一旦找到了,架子就搭起来了,剩下的不过是精雕细刻的力气活儿。但问题在于你得先找到它,这是科幻的难处,也是它的魅力所在。
问:在您看来,什么样的科幻作品才算好的科幻作品?好的科幻作家的标准是什么呢?
答:好的科幻作品首先是内核上有创新,这样故事才可能讲得精彩;其次是让人有互动——有时候我有些点子,自己都觉得很好,但没办法把现实的人放进去,没有精神的困境和冲击,文章就写不出来。
好的科幻作家,这个说复杂很复杂,说简单也就一句话——他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给人讲故事;这个故事要讲得很精彩,并且是属于科幻的;最后这本书卖得出去,有人买。其实科幻作家很难用一个笼统的标签去统一,什么悲天悯人、尊重生命、有人文关怀之类,都是胡扯。吴岩有一个分类,是给科幻作家身上贴标签,比如女性、大男孩、社会边缘人、现代化落伍者等。一个科幻作家,可以有好几种特质,比如我,除了第一个,其它三个多少都沾点边。
问:您已经被认为是目前原创科幻的扛鼎者了,读者普遍认为您的作品里有非常深刻的对人性和社会的思考。
答:我还有很多不足,但每部作品,我总要求自己先感觉震撼,因为我在工矿企业工作,周围都是农村,离城市很远,周末才能进城溜一圈,这是中国最基层、最有代表性的环境,所以让我感到震撼的,一定也能让大多数读者感到震撼。你看,目前国内最优秀的科幻作家,王晋康在河南南阳,何宏伟在四川自贡,钱莉芳在江苏无锡,都是不大不小的地方。
问:您怎么看目前中国原创科幻的生存状态和未来发展?现在可以说春天即将来临吗?
答:我当年曾认为:中国科幻在纸质媒体内可能永远发展不起来,因为小说之类的文字叙事艺术已处于迅速衰落之中,我们是在一艘正在沉没的大船上扬起风帆。但我不得不承认,目前的状况比我预想得好。
不过我还是坚持,比起传统叙事媒体,科幻在现代媒体、新媒体上的发展更为重要,也更有推动力,比如进入影视,是原创科幻扩大影响力很重要的途径。国内原创科幻的前景,我不认为是“春天”,用“不明朗”来概括更确切些。因为一切都在快速变化之中,未来扑朔迷离:有希望的一面,国内读者接受度在提高,市场在扩展;也有暗淡的一面,影视方面没有决定性突破,图书市场规模还是太小,影响力也不大,作者也少,现在我们需要几个关键人物,几部经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