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如何不是美妙的
在"美妙的新世界"由"社会的稳定"所保障的"个人的安定"总是以牺牲个体人格和个体人格的独立为代价,个体不是作为有尊严的生命得到培养,个体的属性被归属到种姓链条之上便不再有价值的追求和意义的实现可言。于是,无论在起点还是终点上造就的年轻一代和年轻的一代造就的只能是"人人彼此相属"的奴性文化和社会心理
刘涵之
莎士比亚在他的《暴风雨》里,通过少女米兰达纯洁的口吻发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300多年后,阿道斯·伦纳德·赫胥黎(以下简称赫胥黎。此人是著名的赫胥黎家族杰出成员之一,祖父是著名生物学家托马斯·亨利·赫胥黎。)借用“新奇的世界”,在1932年写了一本《美妙的新世界》讽刺我们所处“新世界”的好处。于此,《美妙的新世界》与《一九八四》(乔治·奥威尔)和《我们》(扎米亚京)并列为“世界三大反乌托邦小说”。
从莎士比亚到赫胥黎,“新奇的世界”已从一场喜剧愈来愈成为一场悲剧。
新奇的世界与岛国乌托邦
莎士比亚的五幕剧《暴风雨》的最后一场,年仅15岁的少女米兰达、前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的女儿看到渡海前来的那不勒斯王阿隆佐一行,以幼稚的口吻惊叹道:"神奇啊!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啊,新奇的世界,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番话由米兰达说出,活脱状写出一个幽居荒岛长达12年之久、只与父亲相伴的童贞女内心的纯洁和对岛外人类世界的向往之心。
此前,米兰达与那不勒斯王子腓迪南相识逾三个小时,两人身不由己地陷身于甜蜜的爱恋当中。再往前,米兰达从公爵那里获悉父亲是遭受威压才被驱逐到人迹罕至的海岛上。12年里,米兰达对人类社会没有太多的了解,甚至可以称得上隔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从来不曾想到要知道得更多一些"。
如果说,在荒岛上建立起来的父女情是一种远离"新奇的世界"的人伦关系的话,那么"新奇的世界"的那些"出色的人物"的出现则以异域色彩强化了米兰达对岛外世界的幻想。正因为"从来不曾想到要知道得更多一些",此刻的她才愿意跳出惯性思维的圈子来热情地礼赞岛外世界的人们。
当然,在剧作者莎士比亚看来,没有必要老是纠缠于少女米兰达年幼无知的行为。莎士比亚为她和腓迪南王子的爱情写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不断讴歌他们纯洁的爱情,并寄予着殷切的期望。
岛内世界的纯洁和岛外世界的肮脏交互作用,就是"暴风雨"来临产生的事物。只不过少女身处纯洁的地方浑然无觉,而那不勒斯的忠臣贡柴罗久谙奸佞当道的罪恶和人心不古的炎凉,甫登海岛便发出感慨,"如果这一个岛归我所有","在这共和国中我要实行一切与众不同的设施,我要禁止一切的贸易;没有地方官的设置;没有文学;富有、贫穷和雇佣都要废止;契约、承袭、疆界、区域、耕种、葡萄园都没有,金属、谷物、酒、油都没有用处;废除职业,所有的人都不做事;妇女也这样,但他们天真而纯洁;没有君王……"
不但如此,他还说:"大自然中一切的产物都不需用血汗劳力而获得;叛逆、重罪、剑、戟、刀、枪、炮以及一切武器的使用,一律杜绝;但是大自然会自己产生出一切丰饶的东西,养育我那些纯朴的人民。"
贡柴罗羡慕岛内的世界,米兰达羡慕岛外的世界,看似有着很大的价值反差。其实,这两个世界原本是一个世界,它们都是预设的,只不过贡柴罗、米兰达相互视角错位,羡慕对方,把理想的世界放在对方而不是自己所置身的地方。
虽然贡柴罗憧憬的世界已经有着关涉社会制度建设的雏形,米兰达憧憬的世界只是由"多少好看的人"维系的"新奇的世界",但"天真而纯洁"、"纯朴"则是这样世界人性的共同特点。这个世界向忠臣贡柴罗、向少女米兰达表征着"人们是多么美丽!"虽然他们都没有在自己所处的世界找到这样美丽的人们。
新世界:"美妙的"一元社会秩序
300余年后,赫胥黎重拾他的词汇,用"BraveNewWorld"来作一本书的名字(孙法理译为《美妙的新世界》)。这让300年前少女米兰达幼稚的礼赞声,穿越时间的隧道直接抵达20世纪的人类---又一个"新奇的世界"。
在这本"寓言"化写作的小说当中,赫胥黎的想象力放飞在一个"安定的年代,福帝纪元632年"。赫胥黎出于对汽车大王H。福特的"崇拜",把生产T型车的1908年命名为福帝纪元元年,福帝纪元632年已是公元2540年。福帝纪元632年,一个"安定的年代",美丽新世界的帷幕随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引领着300个孕育员参观实验室徐徐拉开。
尽管这个世界在时态上属于未来时态,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的工作却还是能够放回到20世纪的舞台上来理解,实验室的使命在于通过人类自身生产的标准化来推动社会秩序的一元进程。
这里的标准化集中反映了科学技术进步"可能应用到人类身上的生物学、生理学和心理学的未来成果"。首先,在优生方面,人的胚胎发育就被划分为五个"种姓",它们同时又代表五个等级;其次,在教育方面,五个种姓的儿童在睡眠教育、条件反射刺激上都得到定式思维的训练,以便让他们安于现状;再次,在欲望、记忆、情绪方面,成年人要么放纵于感性享受、要么与文化传统发生断裂、要么耽沉于吸食唆麻(一种无副作用的致幻剂)。
如此看来,种姓的分层、身体精神的备受钳制似乎成为了福帝纪元632年的人们享有的"福祉"。在科学主义演绎下的社会生活,一切物质产品设施都能调动起来方便生活。
譬如,小说这样描写行为放荡的交际花列宁娜不无夸张的洗浴敷粉动作:"列宁娜出了浴室,用毛巾擦干了身子,拿起一根插在墙上的软管,把管口对准自己的胸口,扣动了扳机,好像在自杀---一阵热气喷出,用最细的爽身粉撒满了她全身。"可是,由她组成的家庭呢?"家、家---几个小房间,一个男人、一个随时受孕的女人和一群不同年龄的娃娃住在一起,挤得透不过气来。"家作为一个"不但物质上肮脏而且心理上也肮脏的地方",没有温馨可言,没有亲情可言,甚至连最起码的健康条件也匮乏,因为它"亲密的关系多叫人窒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又是多么危险、多么疯狂、多么猥亵!"
家庭关系如此,社会关系的肮脏就不难推断、料想。"美妙的新世界"提倡"社会、本分、稳定"的原则,可是这样的原则却是以"人种"的人为优劣为条件,文化传承与伦理道德都被无情抛弃。为利益所捆绑、纠缠在一起的人们每每履行的责任便是遵循一体化的社会原则,在不逾原则的范围内,性泛滥、唆麻吸食乃家常便饭,人们纷纷麻醉在性幻想和毒品当中,推动着"美妙的新世界"的"社会、本分、稳定"的进程,而那些年轻的一代,被种姓制度牢牢束缚,在既定的生理等级秩序下(也包括社会等级),无须说萌生反抗、叛逆之心,顺民的人格结构已然早早建立起来。
用所谓睡眠教育的格言来说是"人人彼此相属",用总统的所谓训谕来说是"稳定。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文明。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个人的安定。"
在"美妙的新世界",由"社会的稳定"所保障的"个人的安定"总是以牺牲个体人格和个体人格的独立为代价,个体不是作为有尊严的生命得到培养,个体的属性被归属到种姓链条之上便不再有价值的追求和意义的实现可言。于是,无论在起点还是终点上造就的年轻一代和年轻的一代造就的只能是"人人彼此相属"的奴性文化和社会心理。
一首好诗的整体社会:噩梦般的恐惧
赫胥黎在《美妙的新世界》一书完成15年之后的一篇序言里承认写作该书有一个最为根本的念头:人类被给予的自由意志不过是让他们在混沌和疯狂之间进行选择。
《美妙的新世界》除了写这个世界的"福祉"以外,还写到野蛮人---一个印第安村的小伙子,写到野蛮人之不见容于"美妙的新世界"的尴尬遭遇。事实上,野蛮人熟读莎士比亚,知书达理,他因爱慕列宁娜而像米兰达一样礼赞村子外的城里人,"这里有多少好看的人!人类是多么美丽!"当他发现心目中的女神并不是那么理想,甚至还充满着罪恶时,他又能毅然决然地选择离开,不让罪恶玷污自己对爱情的想象。
应该说,在这里印第安村小伙子的形象与"美妙的新世界"里的城里人的面影形成了鲜明的比照,野蛮人和文明人两种生活的背离反证了"社会、本分、稳定"的原则的荒诞。野蛮人洁身自好力图保持着本真的生活方式,这一生活方式在"美妙的新世界"却那么格格不入。
当城里人宣布印第安村的小伙子为野蛮人,采取蔑视、疏远的态度来对待他的时候,种族的差异虽然是一个明显的因素,更为重要的也许还是"美妙的新世界"塑造和提倡的原则的排外作用,它往往会拒绝异质的传统(文明),结果它推动的不是混沌便是疯狂的社会进程将卷入于这个社会的个体及其心灵闭塞起来,直到最后的整体枯竭。
无独有偶,与赫胥黎差不多同一个时代的诗人休·奥登说过:"一个社会要是具备了一首好诗的美学特点:让美感、整饬、简练和细节服从于整体,那只会带来噩梦般的恐惧。因为在这样的社会里,必须实行择优育种的政策、对身体缺陷或者智力障碍的人予以根除、个人对上司做到言听计从,还要将庞大的奴隶群落投入大牢,避人耳目。"
"美妙的新世界"提倡的"社会、本分、稳定"的原则同样也表现在"让美感、整饬、简练和细节服从于整体"方面,而它利用中央伦敦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一类现代技术手段和设施强力推行的种姓制度不但生硬地让一个社会具备"一首好诗的美学特点",更是围绕着这样"一首好诗的美学特点"加速了极权统治的步伐---相应地,它还成为现代极权统治的重要内容和表征。
在"美妙的新世界",上至代表寡头利益的总统,下至归属到种姓下的黎民百姓,"人人彼此相属"是被确定到社会等级秩序上的"彼此相属"。离开对种姓制度的建设、离开对"社会的稳定"的营造,"美妙的新世界"的美学宗旨也就没有实际所指。这恰恰反证了现实的残酷。
未来乌托邦:反乌托邦
从莎士比亚到赫胥黎,如果说在十六七世纪的英国,对一个"美妙的新世界"的想象是由基于美好人性的礼赞引发而出的话,那么到了二十世纪,在技术和官僚体制都得到充分发展的情况下,"美妙的新世界"的未来时态完全有可能引入新的因子而得到改写。
它不再局限在想象性的满足上,而是直接针对当下生活的历史处境展开。虽然在《暴风雨》和《美妙的新世界》里,米兰达、印第安村的小伙子作为"爱美的人"都感觉到自己所处世界的乏味,他们礼赞的世界、礼赞的人们在而不属,大体也合乎卡尔·曼海姆一个著名的论断,"一种思想状况如果与它所处的现实状况不一致,则这种思想状况就是乌托邦"。
可是,在后者那里"美妙的新世界"和现实的空间隔阂最终演变为理想和现实的隔阂。"美妙的新世界"在很大程度上演变为现实的面影,直到它以未来乌托邦的形式转化为反乌托邦的形式。
其实,这一格局恰恰决定了《美妙的新世界》的锋芒所在,同时显示了赫胥黎对所谓的"人类自由意志"保持的高度清醒。哈佛大学教授斯蒂芬·格林布拉特说《暴风雨》"带有一种暮年沉思的基调"。意思是说,"莎士比亚似乎有意反思自己的事业成就,为自己的退休后的生活做着准备"。
莎士比亚让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化身为魔法世界的王者,他制造"暴风雨"考验了王子,报复仇者---可是,他到底还是以残暴的魔法为手段制造了种种荒唐行径。在他的魔法世界,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行事的标准除了自身的利益还是利益。
普洛斯彼罗最后的致辞"现在我已把我的魔法尽行抛弃,剩余微弱的力量都属于我自己"是对自己的魔法取得胜利之后的慰藉,也是对暴力报复机制的摒弃。
如果允许想象力移位一次的话,将普洛斯彼罗的言行放在《美妙的新世界》,我们也许会发现,"美妙的新世界"苦于"安定的年代"的社会"福祉"之累,那种类似普洛斯彼罗魔法的极权统治无孔不入地渗透到人们的生活当中。结果每一个人借助"人人彼此相属"的名义针对他人都施加着有形无形的魔法,每一个人都构成了他人的地狱。
令人不得不深思的是,在《暴风雨》里,"人类是多么美丽"是一曲喜剧,在《美妙的新世界》里,却格外有悲剧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