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
“发现”小说的可能
小说家说小说,“无理”也成理。因为他们拥有生命与创作的双重体验。看他们任意地命名词汇,或者从某个小说的肋骨纹路切进去,确实能够让我们对小说的认识耳目一新,并且不期然接受他们为小说所输入的概念。以前,我们在卡尔维诺的《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习得文学作品的轻与快,精确与繁复;今年,我们又在阿摩斯·奥兹的《故事开始了》,感受到文学经典开头“难以觉察的树荫移动”的精妙。而中国作家阎连科则用他的《发现小说》,为文学辞典贡献了零因果、半因果、全因果,内真实与神实主义等一串亮晶晶的词汇。以他的理论做搜索引擎,小说又有了重新分类的可能。比如,那如上帝一样全知全能地叙述、将前因后果交代铺垫得清清楚楚的故事方式,无疑就是全因果了;而卡夫卡《变形记》,人物一出场,就从人变成了甲虫,是零因果的呈现;《百年孤独》虽然无处不魔幻、不荒诞,但是所有的荒诞又有部分的真实做支撑,可谓之为半因果。
虽然阎连科也承认,以“半因果”呈现的小说,如《百年孤独》之类,正在受到今天读者的追捧,但是他似乎并不满足于跻身其中。他更高的理想是从这三者中挣脱与腾越,通过他所寻觅到的内真实——一个像原子核一样的微粒子,依托一个大家都有所感的实,爆炸出他神实主义的绚丽花朵。
何谓神实主义,何谓内真实,用简单的字眼去诠释,无疑有些力不从心。但是它无疑显示了阎连科对于深扎于中国土壤的现实主义文学走向的不满。在他看来,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主义传统,只达到了控构真实与世相真实,却没有抵达生命真实与灵魂真实。而要到达后者,就必须从既有的因果叙述中解放出来,并且用他一次不为出版的写作作出了这方面的实践。那就是今年只能在朋友圈子里传阅的小说《四书》。
读《四书》以及《发现小说》,再次感知阎连科对自己写作的期待与野心。别的作家心中如果只是埋藏着一颗写作的种子,他则更想揣一粒随时能引爆现实的原子核。“你有这样的故事吗?赶紧贡献给我。只要一小点。”他玩笑式的话语,让我总是想到英格玛·伯格曼狠歹歹的一段话:“只要有助于我的发展,我愿意出卖我的才华。如果山穷水尽,我愿意偷窃。要是能提升我的艺术,我愿意杀掉我的朋友或任何人。”
当然,伯格曼没有这样做过。阎连科也不会。尽管他一再声称自己是写作的孤儿,但也渴望,在日常的生活中感受人生。
孙小宁
作家要摆脱二十世纪作家的影响,就要摆脱因果的影响
孙:很多大作家都出过谈论小说的书,各自有各自的角度,您为什么会选准小说的因果来进入并解析小说。当您说卡夫卡写格里高尔变成大甲虫是零因果时,也许有人会说,卡夫卡昨天晚上做了这样一个梦。作家的内心深处真的没有因果吗?
阎:一般说来,作家创作,都有一个构思过程,这往往也是故事产生的过程。而正是这个过程,会让人发现,故事都是由因和果串联起来的。即使你已经想好一个很棒的结尾,但在故事中生怕立不住脚,所以还得做各种各样的伏笔和填补。这是为什么?皆缘于因果。在写作中,因果完全像锁链一样锁住了小说家。因此我想,如果一个写作者能挣脱这种锁链,又让读者可以信服接受,就会创造出一种新的因果关系来——这是近年我小说创作的最大梦想。而且我认为,当有新的因果关系呈现时,小说会有一片新天新地的呈现。像卡夫卡,不管他当初创作时心理机制是什么样,做没做过那样一个人变虫的梦,但他这样果敢地写出来时,读者从故事的因果逻辑上都无法理解为什么一个人可以变成大甲虫。卡夫卡没有交代这个东西。甚至说,他根本没想交代这个东西。这是他和十九世纪那些大作家——全因果的作家最为不同的地方。由此,我开始阅读,发现不同作家的作品,就它展开的因果关系来看,可以分成全因果、半因果、零因果。当然,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变形记》开始是零因果,后来就变成全因果了。从这儿你可以感受到格里高尔的家人、客人等对他变为甲虫的反应、变化、唾弃,都是合理的、令人信服的。
孙:也就是你想从经典小说的因果叙述这块发现小说更多的可能性?
阎:对。很多作品,比如《等待戈多》,比如《秃头歌女》,从故事上我们说它很荒诞,却不知为什么荒诞。其实,所有作品的荒诞,其故事的逻辑关系,要么是零因果,要么是半因果,目的都是为了摆脱全因果关系的束缚,但它又完成了人们在欣赏上的新的逻辑合理性。
发现这些,会感到我们今天的小说,是有可能摆脱二十世纪文学的影响的。二十世纪文学的影响为什么让我们难以挣脱?难道仅仅因为现代社会对人的异化而造成的荒谬吗?我认为应该从艺术的因果关系上摆脱。所以我会在书中提到神实主义。因为我认为,我所说的神实主义的内因果,在二十世纪的大作家中,还没在他们那里获得一种全面的、爆发式的展示。哪怕是卡夫卡、马尔克斯等,这给我们留下了一个前行的通道和可能。我认为,在创作中,这个内因果一旦完全爆发出来,就可以摆脱零因果、半因果、全因果的束缚,就可能创造出一片新的小说世界的海阔天空。
神实主义是通过“神”之途径,达到“实”之结果
孙:读您的这本《发现小说》,当然也顺着您的逻辑理路去看小说,我发现自己信服并喜欢的,也是你所说的半因果小说。零因果有时会让人觉得难以进入。半因果——即《百年孤独》式的写作,让大家感觉像有抓手似的。
阎:事实上,最早让我发现小说不同因果关系的也就是《百年孤独》。它很奇妙,就是小说开篇那块磁铁所到之处,铁锅、铁盆、小铁炉等会从家具上纷纷掉下来的描写。当然这些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可当时我觉得这里面有一个因果关系的合理元素。即磁铁与铁的吸附关系。于是就想,以此扩展,哪怕是航母沉船到太平洋里去了,也许就可以拿着磁铁在水面上一飘而过,从小说的层面去说,这就可以找到沉没的航母。这在现实中绝对不可能,但在小说中,它内在的合理性就已经完成。
孙:半因果最被今天的文学读者接受,但您似乎还是不满足,还要标举您的神实主义。感觉这是您造的一个新词。
阎:是我造的。而且我是这样认为的:任何人的写作都不能摆脱全因果。这是小说的基础。所谓写实的功夫——春天来了,树要发芽,这就是全因果。但就我个人来说,最难摆脱的是半因果。我希望我的写作从内因果中升华上来,让内因果成为一个发动机,全部的故事,都因它而彻底绽放。但内因果往往写着写着就会变成半因果或者零因果。这让我觉得,在我以后的创作中,要么彻底的现实主义,要么就像《发现小说》中说的那样,真正达到神实主义。因为虽然现实主义是中国读者和批评家最可以广泛接受的,但神实主义才是可以摆脱二十世纪写作经验又具有东方现代性的写作。
孙:您说只有“神实主义”才能抵达生命真实与灵魂真实。那么这种真实,是人类灵魂中能互相认出的那部分,还是人的灵魂中不可知的那部分?
阎:当然是人们能够感受、感知的那部分。我认为,所谓的神实,最重要的还是实。就是让所有人在阅读中愉快、忧伤、震撼和五味杂陈,让你的小说产生深刻影响的那种复杂性的东西,是通过“神”之途径,达到“实”之结果。神一定是原子核,而且它一定是在我们现实生活和历史经验中爆炸,才有现实意义。神实主义首先要抓到的是内真实的“内”,从而“由内向实”。内就是原子核。你没有这个东西,什么都不要谈。但这个实,应该依托所有人共同的记忆和经验。至少,也是一群人在某个阶段的可以感受到的共有的经验吧。我希望我的小说有原子核引爆的能量。
孙:有人说作家创作还是在混沌中写更好,像您这样非要把因果弄清楚的还真少见,它真的对您写作有助益吗?
阎:《发现小说》或许会成为我创作中的一道门槛。迈过去走通了,就是宽阔大道。一旦走不通,就是彻底的死胡同。所以,有一天你一旦看到我一边说着神实主义,又拿出一部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小说时,那一定是那个门槛我过不去了。
灵魂真实、宗教与写作孤儿
孙:当我们说到灵魂真实的时候,我在您的《发现小说》中,没有看到任何和宗教相关的讯息。而我认为,灵魂和宗教有更紧密的关系。您不关注与宗教相关的小说吗?
阎:《发现小说》中关于灵魂真实,多是以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例的,那里不少是讨论他小说中的宗教和灵魂。直到前两年,我还看了日本作家远藤周作的《深河》和《沉默》,我非常喜欢。在远藤周作那儿,确实发现,心有多大,小说就会有多大,这颗“大心”来自哪儿?就是宗教。
孙:他探讨了灵魂与宗教以及人在宗教中依然存在的不安与焦虑。而中国小说很少探讨到这一层。所以说到灵魂的真实,总觉得隔了一层。
阎:远藤周作有深刻的宗教体验。所以他小说中很多细节都是我们无法处理,想象不来的。你看《深河》,开头非常烂俗,但是越看越了不得。他甚至没有在其中放特别的小说技巧,可那仍然是一部优秀的作品。
孙:您今年老在提“写作的孤儿”这个概念。在略萨与中国作家见面会上,您也这样提到:作家应该是写作的孤儿。孤儿的概念中有精神的孤绝之意,不过,大家也都知道,您的作品在国外还是很有反响的。孤儿真的很孤吗?
阎:国外是好一些。但因为你必须生活在这个环境,当然更在意的是你母语的读者。这个同一文化之根的读者才可以更准确地理解你的写作。我不会因为国外的别人给你鼓了个掌,就认为那是你现实的、最实在的人生。人是要在日常中感受人生的。我最终还是希望听到本土读者对我最实在的写作评判。
孙:也许有人会说:过多少年,阎连科应该感谢他孤儿的境遇,因为今天作为宠儿的作家,再过多少年都烟消云散了。
阎:但也许过多少年,孤儿还是孤儿。并非所有的孤儿都能变成宠儿。
孙:但在文学史,往往会这样呈现。
阎:其实我所谓的孤儿的感受,还来自于今天的时代不是一个文学的时代。在一个不属于文学的时代、乃至于不属于文化的时代,很多作家都会有一种孤儿感。正因为这样,作家才会去向权力、金钱靠拢和献媚,做人众之尤,而不是孤儿独生。在这样的时代,你对文学的所有看法,都得靠自己去参悟和修正。
孙:我最近在看美国人写的三岛由纪夫的传记《美与暴烈》,像他那样的人,艺术与人生的作为都很极致,他又会和谁修正呢?我感觉他在现实中也是不快乐的。
阎:但他所处的是一个文学的时代。人不拥抱你,时代的氛围会拥抱你。而今天这个时代不拥抱你,时代中的人不拥抱你、气氛也不拥抱你。今天你写得好与不好,似乎和大家没什么关系。
孙:谈起来好像很悲观,但写作的劲头仍不减,为什么?
阎:孤儿也要活着,孤儿也要走路、吃饭、成长和成熟。孙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