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私淑录》旧抄本(图)

▲胡适跋语

　　是书作者戴震为清代乾嘉间朴学大师，皖派代表人物，原字慎修，号杲溪，因其师江永亦字慎修，故避师讳改字东原。其毕生所学精博庞杂，兼及音韵、训诂、天文及策算等，所著亦富，合三十余种百余卷，有《考工记图注》、《声韵考》、《勾股割圆记》等，然其自认“生平论述最大者”乃《孟子字义疏证》。

　　东原四十四岁修订《原善》，五十四岁去世前完成《孟子字义疏证》，此二书为其从考据学领袖转变为清代最杰出哲学家之标志。《孟》书凡三卷，卷上释理，卷中释天道、性，卷下释才、道、仁义礼智、诚、权，全书以训诂方式探本溯源，对程朱等理学主张进行针砭。在宋明理学体系中，天理为至高无上者，可以主宰天下万事万物，与天理相对应的便是人欲，而人欲乃万恶之源，必须竭尽全力予以遏制，“存天理，灭人欲”渐成为数百年根植人心之信条。东原对此深恶痛绝，其认为“凡事为皆有于欲，无欲则无为矣。有欲而后有为，有为而归于至当不可易之谓理。无欲无为，又焉有理！”其进而著书指出，宋儒所称道的理欲之辨“适成忍而残杀之具”，乃为祸天下之理论根源，对当时社会上常见的“以理杀人”亦表现出强烈的不满和抨击。书成后东原尝致书段玉裁，称：“……仆生平论述最大者，为《孟子字义疏证》一书，此正人心之要。今人无论正邪，尽以意见误名之曰理，而祸斯民，故《疏证》不得不作。”

　　其言一出，众即哗然，许多学者纷纷致书东原，指斥该书势将为祸人心。长洲学者彭绍升读其著后，特地修书曰：“承示《原善》及《孟子字义疏证》二书，……合观二书之旨，所痛攻力闢者，尤在‘以理为如有物焉，得于天而具于心’，谓涉于二氏。……其究也，使人逐物而遗则，徇形色，薄天性，其害不细。”翁方纲专门写过一篇《理说驳戴震作》，斥责东原不甘一门心思作考证功夫，而欲谈性道以立异于程朱。方东树更是劈头盖脸，直指东原“妄援立说，此亘古未有之异端邪说。”后世学者王国维甚至指其“晚年欲夺朱子之席，乃撰《孟子字义疏证》”。是书写完未久，东原殁。其同郡后学洪榜为他撰写行状，录下东原答彭绍升书，其好友朱筠竟然称此文不必载，因为“戴氏可传者不在此”。除却朱筠，东原生前其他好友如钱大昕、王昶等所撰写之纪念文字，均对是书只字不提。

　　是书之价值，直到四十年后焦循始得其要旨，发扬光大，特地作《申戴篇》以明心志，称《原善》、《孟子字义疏证》“最为精善”，且表示“循读东原戴氏之书，最心服其《孟子字义疏证》”。近世学者中，肯定其学术价值者有梁启超及胡适等人。梁氏称此书为清代第一流著述，乃以“情感哲学”替代“理性哲学”，与欧洲文艺复兴时代思潮的本质相类似，提倡个性解放，梁氏还称此书“随处发挥科学家求真求实的精神，实三百年间最有价值之奇书”。胡适则称戴震是朱子以后第一大思想家和哲学家，其哲学仅焦循了解一部分，“若论思想的透辟，气魄的伟大，二百年来，戴震真的独霸了。”胡适还称：“戴震这种眼光真是前无古人，他指斥程、朱、陆、王排斥情欲，不近人情。他要建立的政治哲学，是遂民之欲和达民之欲，他对于理性的见解是事物的条理，主张举凡天地人物事为，求其必然不可易，这是科学家求知的精神。”

　　是书于学术史上影响巨大，却并非一蹴而就，其初稿为《绪言》，修订稿为《孟子私淑录》，定稿始为《孟子字义疏证》，其中《绪言》尝收入《粤雅堂丛书》，《孟子私淑录》则一直未曾刊行，仅以钞本流传，故知者甚稀。钱穆曾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得睹张仁济照旷阁钞本《孟子私淑录》，此书今归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当日钱穆以原书索价甚昂，无力购之，遂录副本藏于行箧中，其称此钞本“为从来学者所未知”，对于了解戴氏晚年学思精进转变之迹颇有参考价值，还特地于1942年撰写《记钞本戴东原〈孟子私淑录〉》一文。钱穆此文经发表后，人们始知东原尚有此未刊之作。

　　戴震为乾嘉学派之重要人物，此书又是戴氏之重要著作，而重要人物之重要著作却又未经著录及刊行，仅以抄本流布，可知此抄本之珍贵。吾所得之本虽非照旷阁钞本，却有胡适1948年跋语一页，而胡适又是研究戴震之大家，曾写过《戴东原的哲学》，故亦值得欣喜。其跋曰：“戴东原先生的《孟子字义疏证》写定之前，有两个稿本，一名《绪言》，一名《孟子私淑录》。《绪言》早有刻本，《私淑录》近年始出现。此为陈武鸣先生藏本，胡适借校，并记。卅七，二，一。”卷首钤有“陈继承印”一枚。

　　陈继承者，字武民，又号绍先，为国民党陆军中将，位列国民党八大金刚之一，曾历任黄埔军校教官、陆军第一军军长、保定绥署副主任兼北平警备总司令等职，1948年10月被蒋介石调往南京任首都卫戍总司令，随后赴台。一名毕生戎马之军人，缘何藏有此珍稀秘籍，令人寻味。大约四五年前，嘉德公司征集到一批潘重规旧藏，潘为黄季刚女婿，亦是台湾著名学者，其藏书一经散出，广受学界关注，为此嘉德公司还专门印制一册精装图录。潘氏旧藏以传统意义上之精品——稿抄校本为主，恰为吾所喜爱之物。彼时吾在嘉德库房中看书三天，其中钤有陈继承藏印者十余部，不禁复牵起吾好奇之心：陈继承为一正统军人，潘重规为毕生学者，何以陈氏藏书竟大量归于鹪鹩一枝（潘重规堂号）？此中因果有待时日慢慢探寻。韦 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