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经典在今天还有价值吗?
■张梦阳(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本报记者李凌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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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今年9月25日,是鲁迅诞辰130周年纪念日,国内外将举行隆重的纪念活动。但是,也有人认为鲁迅经典在今天已经失去价值了,不值得如此纪念。您终生致力于鲁迅研究,为此付出了四十年的宝贵时光,您觉得鲁迅经典在今天还有价值吗?
张梦阳:我认为鲁迅经典在今天不仅仍然具有价值,而且价值更大了。如我所景仰的同仁——王富仁先生所说:中国现在比过去更加需要鲁迅。越是在一个躁动混乱的时代,越需要一个沉静倔强的灵魂。
记者:那么,鲁迅的核心价值,也就是他自己独特的思想是什么呢?
张梦阳:20世纪初叶,面对列强侵略、屡战屡败的巨大挫折,中国的有识之士纷纷思考强国之道。有人“竞言武事”,认为必须加强国家的军事力量;有人提出“制造商估立宪国会之说”,主张必须发展商业,实现立宪国会制。鲁迅则坚决反对,1907年在《文化偏至论》中提出“立人”思想,指出“商估”、“武事”、“立宪”之说不过是“辁才小慧之徒”的浅薄之论,不是“根本之图”。提出“根柢在人”、“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的“立人”主张,又在《摩罗诗力说》结尾大声呼唤“精神界之战士”的到来。至今已经一百零四年了。我觉得不应以百年意识来理解其价值,而应以“千年意识”,以至更长的时间看待这个问题,总之只要人类存在,鲁迅“立人”思想就有着不可磨灭的巨大意义。越是在商品大潮、市场经济冲来的时刻,越要强调“立人”,强调人的精神!鲁迅“立人”思想的发现与阐释,实质上是新时期鲁迅研究最重要的收获。为此,我觉得自己为鲁迅研究奋斗了大半辈子,不仅是值得的,而且做得很不够,决心继续奋斗下去,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
记者:鲁迅经典作品中是怎样体现他的“立人”思想呢?
张梦阳:鲁迅“五四”前夕开篇的第一文《狂人日记》,就是最好的文学体现。他在该文中所说的“吃人”,其实并非肉体上相吃,主要指精神上的相“吃”——互相奴隶,互相倾轧。如他在《灯下漫笔》中所说:“‘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已等于牛马了。”所以,鲁迅追求着既没有奴隶也没有奴隶主的“第三样时代”,呼唤着“真的人”!《阿Q正传》实质上也是对“真的人”的寻求,希望人们不要做阿Q那样的颟顸、糊涂、盲目的“本能的人”,而要不断地反省自己,升华为理性的“自觉的人”。鲁迅对精神胜利法的批判,从广义来讲,是对人类普遍弱点的深掘,使阿Q进入了堂·吉诃德、奥勃洛摩夫等等世界文学典型人物行列,成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的“描绘人类心灵的全部隐秘”的“人身上的人”。其他经典篇目《孔乙己》、《祝福》、《在酒楼上》、《伤逝》以及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等,连同他的《中国小说史略》中对《红楼梦》的评论,其实也是在写人,或以写“真的人物”为文学的最高标准。鲁迅是永远站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底层群众一边,为他们能够争取到“‘人’的价格”,与封建专制者和伪善的“绅士”们做着不屈不挠的斗争,也对阿Q之类被压迫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为提高他们的人的意识、人的觉悟而不懈地努力着。鲁迅这时的本原思想实质是《我们怎样做父亲?》中所说“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也就是建立幸福、合理的人的社会。所以从“立人”思想出发,就会更深地理解鲁迅的本意,避免误读。
记者:可是有人并不像您那样看,他们认为鲁迅“改造国民性”的思想本身就是错误的,是接受了外国特别是日本版的中国人观念,以精神贵族的思想改造老百姓的灵魂。
张梦阳:是有这样的观点,并且有些学者对之加以“理论”化了。北京大学南门的风入松书店最近关闭了,我感到非常遗憾,因为过去我是每周必去的。最后一次去买的最后一本书是薛涌著的《学而时习之——〈论语〉研究之一》,这位北大毕业,又到美国读博士、任教的学者,在此书序中说:“鲁迅的《阿Q正传》,可谓是中国现代专制主义的一个奠基之作”,是鲁迅在日本看杀中国战俘的幻灯片之后,“受了刺激和影响,接受了日本版的中国人的观念,创造了阿Q的形象”。救治老百姓的冷漠,“并不是靠鲁迅这样的精神贵族来改造老百姓的灵魂。正相反,这些精神贵族应该少过问老百姓的事务,应该让老百姓自己来组织自己的生活。”这部书很厚,价格不菲,大部分对我也无大用,然而为了这几句话,我购买了它。
记者:您是终生研究鲁迅、崇敬鲁迅的,倒为了几句贬损鲁迅的话,购买了这部厚书?
张梦阳:越是研究鲁迅、崇敬鲁迅,就越是应该注意倾听那些批评鲁迅的意见。看过薛涌先生的书以后,感到他并没有细读鲁迅的书,是想当然地对鲁迅作品下论断。与他的理解相反,鲁迅恰恰是反对专制主义、主张人的觉醒的。一个民族的觉醒,当然需要有先觉者的呐喊,不可能是谁都不说话,自己只管自己,就实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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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有这样一种说法:鲁迅后期“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世界观转变,是一种退步,也是他后期没有创作的重要原因。您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张梦阳:这个问题很复杂。如何看待进化论和阶级论?确实是一个很深的理论问题。鲁研界自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新的探讨,经过三十多年的进程,又有新的进展。我自己也正在思考这个问题,已经写了《嫉妒———是人性的“阴火”》一文,发表在今年《粤海风》第4期上,但远远没有阐释清楚,以后要进行更加深入的专门研究。
记者:您是否能再具体一点,谈谈您的看法?张梦阳:1931年,鲁迅已经被誉为转向阶级论,但他在《上海文艺之一瞥》中,仍然指出:“奴才做了主人,是决不肯废去‘老爷’的称呼的,他的摆架子,恐怕比他的主人还十足,还可笑。这正如上海的工人赚了几文钱,开起小小的工厂来,对付工人反而凶到绝顶一样。”并不认为工人就一定品质好,他笔下的阿Q,穷得只剩下一条不能再脱的裤子,然而品性也不是太好。倘若他真的革命成功,登上权力宝座,说不定比赵太爷还坏!
记者:您是否认为鲁迅后期并没有完全接受当时流行的阶级论,《阿Q正传》也不是按照阶级论的理论概念写的?张梦阳:是的。人,生活在阶级社会中,肯定带有阶级性。但是阶级性能够代替人性的全部吗?我看不能!还是要透视人性的全部基因,才能写出优秀的文学作品。
记者:那么,鲁迅后期的作品还有价值吗?
张梦阳:有。例如他30年代阅读了《清代文字狱档》后,在《隔膜》、《买〈小学大全〉记》、《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等一系列杂文中,剸刺刻骨、入木三分地剖析清朝统治者文化策略的“博大和恶辣”,就显出了无人可比的鲁迅式的尖锐、深刻。可惜至今对这些杂文的论析仍然非常不够。
记者:这些杂文是有其价值的。但您说鲁迅后期也有误区,究竟表现在哪里呢?
张梦阳:鲁迅在受到柔石等青年作家被杀害的强烈刺激之后,就更加贴近当时的阶级论,在《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中下断语说:“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惟一的文艺运动。”把“第三种人”的中间地带完全抹煞了,这就未免不符合当时的实际,也难以经得住历史检验。他对苏联也有所误读,在《我们不再受骗了》一文中说的“无产阶级专政,不是为了将来的无阶级社会么?”就存在理论上的失误。历史业已证明,无阶级社会固然很好,但是恐怕是很难实现的乌托邦。而且通过无产阶级专政的道路,不仅很难实现,反而会适得其反。不过,他内心深处是有困惑的。1932年11月25日,北京师范大学学生王志之、张永年、潘炳皋一起访问了回北平探母的鲁迅,每人都写了回忆文章,据潘文所记,鲁迅在回答“中国文坛为什么萧条”的问题时说:“因为理论把人拘束住了吧!起先没有理论,还可以随随便便地作下去,有了理论了,反倒不能写了。”可见鲁迅对阶级论的教条是有所抵触的。理论上他觉得应该写,甚至产生过写红军的设想,但是艺术的良知与文学创作的丰富经验又使他无法付诸笔墨,又一次处于彷徨之中。鲁迅后期终止创作,是不幸,也是有幸。倘若他真按照阶级论写出新的作品,肯定会成为他的污点和历史的垃圾。鲁迅也就不成其为鲁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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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照您这样说,鲁迅经典是有的有价值,有的没有价值了。张梦阳:二律背反,或许对于宇宙间所有现象都是适用的。鲁迅毕生充满了矛盾。当他附合了阶级论的理论概念时,就难免浮浅和偏执;而当他的如椽大笔又犀利地直刺人性的深处时,则又闪烁出划破长空的光芒!即使他失误的地方,今天也有其价值。人们可以以史为镜,鉴古知今,避免陷入误区,使以后的路更为顺畅。
记者:鲁迅的作品能够都说是经典吗?张梦阳:我不认为鲁迅的所有作品都堪称经典。他也有不够成功的作品,前期有,后期也有。但无论前期还是后期,都有相当数量的作品足以称为经典。早就有专家说:鲁迅即使只有一部《阿Q正传》,也足以在中国现代作家中称雄,何况他还有《彷徨》、《野草》、《且介亭杂文》那么多堪称空前绝后的作品呢?记者:历来有这种说法:认为鲁迅到后期艺术上倒退了。这些倒退的作品还能称为经典吗?在当今还有价值吗?张梦阳:是的。历来都有这种说法。但我认为并不尽然。为纪念鲁迅诞辰130周年,我写了《论鲁迅散文语言的艺术发展》一文刊登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第8期上。根据我多年的体悟,觉得仅就鲁迅的散文语言来说,就是不断发展的。例如《自言自语》、《野草》、《且介亭杂文》这三部不同时期的散文作品就有很大的不同。从笔调上经历了平直-婉曲-幽深,色调上经历了平白-绚烂-淡然,节奏上经历了急板-行板-缓板,形成了鲁迅所独有的文体。例如《且介亭杂文末编》中的《半夏小集》是一束议论性的杂感,九段短论,各呈一番风采和理趣,一、五、六是对话体,二、三是箴言体,四、七、八、九是随感体。文体腾挪多姿,富于变化;风格冷峻洒脱,蕴藉深厚;立论警策机智,尖刻诙谐。试将一节剥A大衫的对话与《华盖集》中的《牺牲谟》进行一下比较,就会发现鲁迅晚年的杂文艺术的确更为清峻、简劲了,这里的几句话比那时的一大篇还要痛快淋漓!再拿四、七节的随感与《而已集》中的《小杂感》作一番对比,又会感到鲁迅晚年的杂文不仅更为峻拔,而且愈加丰厚、委婉、跌宕,不只限于哲理的凝聚,还展现“伟美的壮观”,增添了画面感和语言的顿挫、曲折之美。而文中所充溢的是更为炽烈的爱国热情,不甘做任何人奴隶的凛然正气,“令人看了神旺,消去鄙吝的心”。同是后期写的文章,鲁迅也是越到后来,越是成熟。就拿记人散文来说吧,《且介亭杂文》中的《忆韦素园君》和《忆刘半农君》,与《朝花夕拾》中的记人散文相比,是更上一层楼了,但似乎不及《我的第一个师父》那般苍老、浑厚。“庾信文章老更成”,鲁迅的文章是越老越成熟,越来越幽深了。我认为:鲁迅《且介亭杂文》中的许多篇目,至今仍然堪称经典,无人企及。鲁迅的文章自有他独特的语气系统,这就是杜甫式的沉郁顿挫、舒缓自如,而且越来越醇熟。这一点需要长年的反复涵咏品味才能体会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