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匡汉
从辛亥(1911)到辛卯(2011),在中国历史上,此前难有一个百年是如此风云多变,如此浩博庞杂,如此探索道路而又颠踬顿踣,如此承担苦难而又享受喜悦。作为一时代之折射的百年文学,也历经主义与学说、激进与保守、接受与抗拒、文艺与政治、言说与实践以及文与白、雅与俗等的奇特纠缠,充满戏剧性。
王国维曾言:“人生过后惟存悔,知识增时转益疑。”返观百年文学,目的在于留存种种矛盾、变异、悔痛、切肤的文学记忆,考量历史烟尘带给我们的文化镜像与生命形态,并寻找迷濛又令人神往的星辰。
辨认变局
沧桑澹定,我们不难辨认百年文学路上的几大变局。
一是辛亥革命至五四运动时期。史学家蔡尚思指出:“辛亥革命时期,在政治上是以进行民主革命为中心,在思想上是以反孔教反封建传统思想为中心。就这个反孔教反封建传统思想而论,是超过了戊戌变法时期,而为五四运动时期的前驱。”(《辛亥革命时期的新思想运动》)尽管“辛亥”与“五四”是两个文学时期,但在深处,可以看到两者间的“环锁”现象。从邹容、秋瑾、陈天华的慷慨悲歌,到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的剑胆琴心,在以“反叛”(反封建、反专制、反列强)的姿态要求文学成为民族复兴和社会变革的“马前卒”上,在文学变革因“救国”之必需而发生、为表现“探路”而存在此点上,革命派和新文化运动参与者的许多说法何其相似。只是“新文学”的整体观念建立于五四时期罢了。
二是二战时的中国抗战文学。“启蒙”与“救亡”是共生而非取代与被取代的关系。抗战时期文学的变局,可谓多中心开放格局的形成。延安、重庆、昆明、香港、上海、北平等地文学,在救亡图存的大目标下,既共通相应,又各成一脉,在当时呈现了同源多流、兼容并存的景观,并为日后世界汉语文学创作和传播格局提供了一种雏形。
三是冷战背景下的现当代文学。“离散”、“差异”等构成此变局的特征。二战后“冷战”的世界性局势,影响于中国文学,是复杂纠结、观念对峙、冲突激烈。绝对主义的意识形态,遵循非此即彼的逻辑,对于原本具有复杂性的文学现象,采取了正反型的分类方法和价值取向。海峡两岸呈现两种人文环境和文学实践。
四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文学变局。大陆文学在拨乱反正、由“一”到“多”的进程中开始复兴;台湾、港澳地区的文学在“解严”和“回归”的过程中转型回翔。中国的两岸四地文学,都受益于历史逻辑之修正。人们越来越明白,差异本身是财富,这一财富在对立与争吵中容易流失,却会在倾听、互通、交流、合作中增殖。沟通是一种文化和文学的智慧,在沟通中互补,也会多承担一份历史的责任。
五是经济全球化刺激下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华文文学格局的出现。20世纪90年代以后,世界华文文学构造为三大板块:以中国两岸四地的文学为发源区;以东南亚、东北亚的华文文学为周边区;以散布于大洋彼岸各国、各地区的华文文学为外延区。尽管世界华文文学处于不同的政治、文化空间,也有不同的文学内容和叙事方式,但恰恰是这种“不同”及其关联,拓展了足以共享的文学时空和跨界书写。就中国大陆的“共和国文学形态”而言,也逐渐摆脱单一与单调,凸显了一体多元的走向。
理性处理若干关系
云山几盘,江流几湾,极目苍天舒。以人间哀乐为怀,以真为骨、美为神,文学艺术的历程与华人生活的历程同样沧海月明,又同样漫长艰辛。
百年文学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经验教训。若作反思,在于能否理性地处理以下一些关系。
一是文学的历史性与非历史性。“文变染乎世情”,寻找文学轨迹,不能不承认文学历史的有序性和阶段性。文学有理由、有责任直接反映历史变动,我们自然会关注那些具有“历史文件”性质的作品。但文学既是历史映像,又保留着自身非历史性的品格,即超越历史的审美追求,表现恒久常新的母题,为研究者提供超越常规历史观的评判的契机。
二是问题与主义。五四时期引发的“问题与主义”之争延续至今。其实,李大钊当年给胡适的一封回信中说得很明白:“一方面固然要研究实际问题,一方面也要宣传理想的主义,这是交相为用的,这是并行不悖的。”任何一种发展,都会随时间带来新问题。提出问题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更能揭示新的可能性。文学永无止境,但“变”中自有“不变”,所以不能不讲“理想的主义”,那就是要给人们以文明进步的信念,给人们以大爱、以道义、以人性关怀、以智慧和力量等。
三是中心与边缘。冷战思维和迷信“中心”者,常常是自己不甘偏安,对人则喜好两立。自诩“中心”、“主流”,自诩“掌握真理”,导致偏见武断进而称霸独占,驯致一切传统的或异质的东西都成为支流、末流、逆流。此种违反科学精神的思维方式,对于文学艺术只能起到摧杀败坏的负面作用。其实“中心与边缘”、“主流与支流”是共生互动的,有时亦可转换。用理性之光照亮文学复兴,应是“存疑而不武断,宽容而不排斥,通达而不蔽锢”。在边缘处立身、观察与书写,往往是作家的生活与创作方式。
四是“飘零智者”与文化归属。从辛亥、“五四”至今的海外华文文学,“飘零”成为一个历史性、不断演变的文化意象,体现出华人作家普遍糅合的古典趣味与现代趣味。“归属”不仅是言语问题,而且是一套社会、环境、群体记忆、个人经历等交集绾结而成的复杂体系。在各种境遇中注重文化归属,使文学具有生命之根的意义。
五是道与器。世界华文文学的艺术扩张和学理建构,关键在于“以道观器”并“以技通道”。华人言文学、艺术,多先言一人群共通之大道。自无生有,自有化无,生生不息,至健至诚……是此“道”内在的性和外表的德。器物也好,技艺也罢,其品质之高下优劣,都要由“道”来引领、论衡,“器”须与“道”相对接。反思百年文学使我们进而确认,海内外大凡优秀的有价值的华文作品,应有四个维度:历史文化的维度、生命体验的维度、艺术上达的维度和神性思维的维度。此外,母语乃滋养文学之“根”与“魂”,而多种“离散”状态是汉语生命力激活的重要资源。用诗性语言抵御“暴力”、“快餐”、“商贩”对汉语生命意味和质地的侵蚀,在当今文化环境中尤为重要。
“过渡性”构成特殊体验
论及百年文学史,许多学者用了一个“过渡”的字眼。这大体上切合实际。某种意义上说,“过渡性”构成了百年文学的特殊经验与自身局限。择其要者,“过渡性”有三种倾向性的特征。
一是功利主义倾向。某种程度上,新文学一开始就忽略了传统文化中重内里、重情感、重心性的一面,承继与张扬了其实用理性的一面。追求经世致用,过分否定传统文化与“吞枣”外来文化,文化机制上也体现一定的实用性。这对钱锺书所言“敢云大隐藏人海,且耐清寂读吾书”的学者和作家来说,成为有形无形的精神束缚。
二是仿制倾向。周作人最早以“模仿”相号召。仿制成为五四新文学的整体特征之一,并延绵至今。作为处于“古今之变”与“中西之争”的复杂条件下追求“现代化”的新文学,是一个弃旧图新的历史过程,其中必有重建文化主体的问题。经验或将继续证明,华文作家须有独立思考、自主创新的姿态:倚仗文化本源,立其主体;参验外缘学说,变其观念;把捉现世脉动,求其节奏;鲸吸绝壤殊风,活其意象;取融古今律吕,出其心裁;发越迎向未来,张其新帜。从“仿制”向“创造”过渡,路漫漫其修远,尚需上下求索。
三是心理冲突倾向。百年来处于“乱”与“动”的时世,敏感的文学家莫不经历带有过渡时代特征的心理冲突。所谓的“心路历程”,疲惫、劳顿、烦恼、酸楚、艰辛、沉默、郁闷、悲欢等接踵而来。越是变革与转型时期,心理的紧张与分裂越难以避免。“形上”的念想和“形下”的焦虑构成作家复杂、纠结的精神状态。“火浴”的折磨和“寻索”的痛苦呈现文学生产过程中的困惑。这是一种非常态,亦属一种常态。
反思百年,今天我们要更有力地展示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同时体现人类共通的情感与思想;要更清醒地对自身视野的局限保持足够的警觉,以谦和之心向世界上一切先进的文化成果学习;要更勇敢地重振爱与意志,以向山河取暖的文字,去表达对世界的眷顾与体贴,去挖掘对精神领域中美好一面的深邃理解。如此,有活力的汉语文学,将屹立于世界文学之林。
(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