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庆龄曾保存的宋耀如生前使用过的古巴雪茄烟盒。
2011年10月18日，为期近2个月的冰雪嘉年华南极企鹅展在海口开展，6只南极企鹅首次亮相号称“东方夏威夷”的海南岛。 汪承贤 摄
文\钟 一
宋耀如被认为是到达南极的第一位中国人，这是文学创作的内容成为“史实”的又一典型例子。纵使宋耀如看过企鹅，后来为了逗乐也确实向其子女们描述过企鹅憨态可掬的形象，但也难以证明他到过南极，因为不只是南极才有企鹅，阿根廷和智利南部的岛屿也有企鹅。
因为有“层累地造成的中国古史”观这把钥匙，所以我们可以说，如果不是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的“创作”，是不会有宋耀如是不是第一位到达南极的中国人设问的；但是，如果这是实情，那么我们又要感谢这个“创作”及之后很多人的“层累”，因为我们乐见一个海南人创造了一项“中国之最”。
问题是：宋耀如是不是第一位到达南极的中国人？
伊斯雷尔·爱泼斯坦最受宋庆龄信任，并受她委托写出传记《宋庆龄———二十世纪的伟大女性》（1992年）。在此书中，爱泼斯坦犹豫不决地说：“宋庆龄的父亲宋耀如———当时还是个少年———从爪哇到波士顿是乘汽船还是乘帆船，现在弄不清楚，但他的航程经过了波涛汹涌的合恩角(智利南端)，并且他乘的船看来远远偏离了航线，因为据说他在几十年之后曾经学着他在一处叫不出名字的海岸上看到过的企鹅走路的滑稽样子，逗孩子们乐。也许他是第一个见到过南极洲的中国人。从亚热带的海南老家到这里可真是一段遥远的距离。”
因为作者知道宋耀如是1878年从印度尼西亚的爪哇去美国波士顿，所以还能指出宋耀如是“从爪哇到波士顿”，而不是1875年从文昌到波士顿。又因为“据说”宋耀如在几十年之后曾经学着他在一处叫不出名字的海岸上看到过的企鹅走路的滑稽样子，所以只能含糊地说“也许”宋耀如是第一个见到过南极洲的中国人。这是出于无真实史料佐证的无奈说法。
那么，这个“据说”又是来自哪里呢？这应是出自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之中。而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本让严肃治学者颇感头痛的书，直诉书中的内容毫无学术参考价值。
《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中以文学性的笔调，描述1875年宋耀如从文昌“逃跑”去美国的情景：“当时，从太平洋到美国东部和加勒比海群岛，必须由秘鲁、智利海域向南航行，经过拉丁美洲南端的麦哲伦海峡或合恩角进入南大西洋，再沿阿根廷海岸北上直至北大西洋。这比凿通巴拿马运河以后的航线要长差不多一倍的路程。在太平洋的尽头，进入麦哲伦海峡前，他们的船遇难了。”“一块从极地漂来的浮冰撞坏了船舵，撞穿了船身。海水汩汩地涌入船舱，越积越多。船上的人就象掉进海里一样，被海水包围了。‘上帝保佑!’后来当宋耀如回忆起这次险遇时说，‘船总算没有马上沉没。大家拼命地把船舱里的水舀出去，用脸盆、碗、杯子，甚至帽子、鞋子。’”
作者接着写道：“失去控制的船随风向南极方向漂去”，“船在漂流中搁浅在南极圈内的一座无名小岛上。这倒意外地为修补破船提供了条件。搁浅本来是避之不及的坏事，现在却成了求之不得的好事。”“后来，宋耀如曾多次向子女谈起这次不平常的经历，有声有色地描绘他所亲见的南极珍闻：憨态可掬的企鹅、长胡子的海豹，叫声悦耳的大鸟……。他模仿肥硕的企鹅蹒跚而行的姿态，令后辈们捧腹不已。”
这就是“创作”出来的宋耀如与南极的故事。至于那些“生动”描述是根据什么，文中毫无交代；所以才有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的犹豫不定：“也许他是第一个见到过南极洲的中国人”。
但是，我们很快看到，在一些文章及出版物中，伊斯雷尔·爱泼斯坦的“也许”没有了，《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中的描写被概括传播为事实。
由交通行业全国性的六个一级社团组织编写的《1999年交通专用台历》（人民交通出版社，1998年），在第80天的“南极仙翁”中就这样写着：“早在100多年前，中国人就登上了南极洲，这个人就是宋庆龄之父宋耀如。1875年，9岁的宋耀如从海南岛文岛(按应是文昌)乘船去美国投奔他的舅父。当船行至麦哲伦海峡时，突遇风暴，船不得不转向南行，越过合恩角入德雷克海峡，来到南极洲的一个不知名的小岛，停泊在岸边检修。宋耀如跟着大人登上密布冰雪、奇寒无比的海岛，目睹了栖居在这里的黑背白肚的企鹅群。后来，宋耀如曾多次绘声绘色地给子女们讲述他在南极洲的那段亲身经历。孙中山曾风趣地称宋耀如是‘南极仙翁’。”
大致的但又有些“层累”的内容，又见于一些“中国之最”的介绍之中，变为宋耀如是“最早登上南极的人”：“距今110年前，宋庆龄的令尊宋耀如先生曾进入南极。孙中山先生曾和宋耀如打趣道：‘你可是南极仙翁啦。’宋耀如是我国最早登上南极的人。1875年，宋耀如年仅9岁，即随舅父远涉大洋去美洲谋生，自广东海南岛文昌县出发，航至南美洲南端的麦哲伦海峡船。这一身临其境的难忘经历，使宋耀如后来得以向子女们有声有色地描绘了许多南极珍闻。他印象最深的是寒冷，他对中山先生说：‘叫头脑发热者跑到南极去，一定会冷静下来。那地方是天然冰箱，寒冷至极。’”
“南极仙翁”是古代神话传说中的老寿星，又称南极真君。但是，我们一时还查不出孙中山称宋是“南极仙翁”等内容，是“层累”自何处。
冯伟进的文章《孙中山称宋耀如是“南极仙翁”》（《梅州日报》2005年1月21日）说：“孙中山为何称宋耀如是‘南极仙翁’呢？这里有一段故事。”所谓的“故事”就是编自上述内容：“1875年，年仅9岁的宋耀如从海南岛的文昌县登船出海，到美国投奔他的舅父。当船航行到麦哲伦海峡时，突遇风暴，船不得不转向南行，越过合恩角和德雷克海峡，来到南极洲的一个岛上。船停在那里检修，宋耀如跟着大人们登上了海岛，海岛是个布满冰雪的世界，奇寒无比，黑背白肚的企鹅密集全岛，是一个名副其实的‘企鹅岛’。过了一段时间，船修好了，宋耀如才随船到美国去。”“这次南极之行，实属意外，却使得年幼的宋耀如大开眼界。后来，宋耀如曾多次绘声绘色地给子女们讲他在南极的亲身经历，讲南极那酷寒的冰雪世界和逗人喜爱的企鹅。他对孙中山说：‘南极给我最深的印象是寒冷。如把头脑发热的人送到南极，他的头脑一定会冷静下来。南极是天然冰箱，是寒冷之极。’于是孙中山便风趣地称宋耀如是‘南极仙翁’。”
我们还看到，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中的大量描述性语言，到了陈廷一的著作中，则变为宋耀如与舅舅的对话，让不明真相的人以为他们当时真是这样说的。
以下的内容均见于陈廷一的三本名字不同但内容完全相同的书《民国岳父———宋氏三姊妹之父查理·宋传奇》（2000年，广州出版社）、《宋查理传》（2005年，中国社会出版社）、《民国岳父宋查理》（2008年，东方出版社）之中：“‘舅舅，你常说的加勒比群岛，从这里到那里还有多远?’舅舅道：‘远着哪!还要经过秘鲁国、智利海域向南航行再经过拉丁美洲南端的麦哲伦海峡，进入南大西洋，再沿阿根廷海岸北上。这比凿通巴拿马运河以后的航线要长差不多一倍的路程。’‘巴拿马运河什么时候凿通啊?’舅舅摇摇头：‘不知道。’”“客轮在海中漂流三天，终于搁浅到南极圈内的一座无名小岛上，再也动不了了。搁浅虽是坏事，却赢得了修补的时间，更重要的是贏得了生存。虚惊一场，命运真会跟人开玩笑。”“后来，宋查理很幽默地向子女讲述这段传奇经历，描述了南极的风光见闻：憨态十足的企鹅、会唱歌的大鸟、长花角的海龟、留胡子的海豹……讲到动情处，他便索性模仿起这些动物的动作、歌声来，令子女们捧腹啼笑不已。”“客轮由于搁浅维修，在南极滞留了近一周时间。”“南极风光是美丽的，美丽的南极风光，却无法让人留恋。”“宋查理日后在回忆时，不无感慨地说：‘南极确实是一个好地方，不可不去，但又不可多去。虽是第一次去，但愿是最后一次。’”
事情到了这个份上，于是现在大凡谈“中国人与南极”的历史，就都要说上宋耀如了。
最新的文章是，文有仁在《中国最早探访北极南极的记者》（《中国记者》杂志2010年第8期）中，在写到“中国人与南极”时说：“与北极地区相比，南极地区离中国要远得多。中国人知道南极、到达南极也晚得多。”“马来西亚理科大学生物科学系祖菲加副教授2004年2月4日在理大新闻发布会上宣布，据历史考古最新发现，中国明朝航海家郑和的航海船队于1422年抵达南极大陆，他们是世界上最早到达那里的。这一说法并没有得到学术界普遍认可。”
文章又说：“1875年夏，宋庆龄的父亲宋耀如曾经到达南极。他被认为是近代到达南极的第一位中国人。他的到达是十分偶然的阴差阳错。1875年，宋耀如一位在美国经商的舅舅从美国回乡招工，12岁的宋耀如恳求父母让他随同舅舅出洋谋生。当时巴拿马运河还未开通，船从中国到美国东部，要绕行南美洲南端的麦哲伦海峡。船进入麦哲伦海峡前，从南极漂来的一块巨冰撞坏了船舵，船失去控制，向南方漂去，在南极圈内的一座小岛搁浅检修，宋耀如跟着大人们登上海岛，目睹了南极奇丽的风光。船修好后他们才前往美国。后来，宋耀如曾多次给友人及子女们讲述他到南极的经历，对南极的冰雪世界和可爱的企鹅印象深刻。他也曾对自己的好友孙中山谈到这次奇遇。孙中山戏称宋耀如是‘南极仙翁’。”
所有这些由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变异而来的说法，到底是否可信呢？就史实而言，1875年宋耀如是去南洋爪哇岛，而不是去美国波士顿，就此而言，上述所有说法在时间上都是失实的。
纵使宋耀如看过企鹅，后来为了逗乐也确实向其子女们描述过企鹅憨态可掬的形象，但也难以证明他到过南极，因为不只是南极才有企鹅，阿根廷和智利南部的岛屿也有企鹅。
斯特林·西格雷夫著《宋家王朝》（1985年）写到1878年宋耀如跟着“伯伯”从爪哇去波士顿时说：“爪哇西端是通往美国的必由之路，在阿涅尔港，运茶叶的快帆最后一次装上淡水和必需品，向西渡过印度洋，绕过好望角到伦敦或波士顿。查理和他的‘伯伯’大概是在一八七八年春启航的，因为他们在那一年的初夏到达波士顿。”“一八七八年的波士顿的滨水区是一派红砖房，港口里帆桅高耸，不过这个城市已经不靠海洋和对华贸易致富了。”
巧合的是，2010年本文作者有幸造访南非，到访南非南部的好望角，在那里的海岸边看到很多可爱的小企鹅。说不准，当年宋耀如去波士顿就是走斯特林·西格雷夫所说的这条路线。
看来，宋耀如被认为是到达南极的第一位中国人，这是文学创作的内容成为“史实”的又一典型例子。
也许结论就是伊斯雷尔·爱泼斯坦所说，宋耀如“也许”是第一个见到过南极洲的中国人。
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甚至写到1875年“逃跑”去美国的宋耀如，还在古巴呆了两年，直到1877年才到了美国波士顿。但事实是，宋耀如是1878年才到美国波士顿的。
作者在书中是这样写的：“那艘远涉重洋、历经磨难的船，终于在美国南部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港停靠时彻底破裂，再也不能继续航行了。而阿虎和哥哥也由于在经过加勒比海时患了疟疾，此时身体十分虚弱。舅舅临时决定：他从陆路先去美国北部的波士顿，阿虎弟兄俩留在迈阿密调养、休息。不久，舅舅又托人把阿虎弟兄俩送到哈瓦那一家他和别人合伙开设的丝茶行。在哈瓦那，阿虎呆了近两年。”这里写宋耀如与哥哥同行去美国是失实的。
这是因为，宋耀如（韩教准）的哥哥韩政准从未到过美国。他少年时偕弟韩教准去马来亚，终生住在那里，终身不娶，没有子嗣，死后葬于马来亚麻坡，那是马来亚半岛南部一个小镇。
有意思的是，我们最近有幸看到宋耀如生前使用过的古巴产的雪茄烟盒。2011年10月16日，上海宋庆龄陵园管理处负责人秦刚，在文昌举行的纪念宋耀如诞辰150周年座谈会的发言中谈到，“最近，我们征集到一件宋庆龄曾保存的宋耀如生前使用过的雪茄烟盒，烟盒产地为古巴，时间约在1910年左右。”这个雪茄烟盒的发现显得很珍贵，但显然不能将之作为宋耀如是否经过古巴的证明。这正如秦刚所说：“这件文物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宋耀如生前的生活喜好和宋庆龄对父亲的感情，在目前宋耀如文物存量十分稀少的情况下，这件文物显得尤为珍贵。”
还有一个可能会让九泉之下的宋耀如会心一笑的趣事，就是这些年来人们一直在演绎他是第一位到达南极的中国人的故事，津津乐道他向孩子们学企鹅走路的滑稽样子的神态，2011年10月18日，为期近2个月的冰雪嘉年华南极企鹅展在海口开展，6只南极企鹅首次亮相号称“东方夏威夷”的海南岛，与游客们亲密接触，活动首日便吸引了近千名市民的参与，场面十分火爆。
在“家乡的家门口就能看到活泼可爱的南极企鹅，你们现在太有眼福啦！”我们可以这样为宋耀如设计对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