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绝世国宝——曹天度九层千佛塔档案
她是中国现存最早且最完美的个体石塔。
她在佛教、建筑、石刻、书法等诸多领域极具研究价值。
她历尽波折:遭劫掠被掠国外,终归国栖身宝岛,而至今仍身首分离——塔身在台湾,塔刹在山西。
郭善彬
今年4月,记者在朔州采访。朔州市电视台台长郭善彬对记者谈到这样一段话:“朔州的历史文化其实厚重,却隐没待扬……单说崇福寺的北魏曹天度九层千佛塔,这塔一半在台湾,一半在朔州,塔是传奇,故事也是传奇……”
我们对这传奇的寻访,由此而生。
这座塔究竟有着怎样的传奇?
曹天度
公元466年(北魏天安元年)五月五日,都城平城(大同)。北魏王朝的宫内宦官曹天度了却了此生宏愿:他请人建造的千佛塔历时三年,终于完成。为此他倾尽了全部家当。
石塔底座刻满的愿文,一一剖明这位宦官倾力造塔的心迹:“佛教意旨本身是端重而清寂的,因此,佛法的宏扬很需要仰赖于人……奉佛之人总担心自己做得还不够,而对那些实际去行动者,其实必自有回报。所以我‘感竭家珍’,造就这座石塔,‘饰仪丽晖’,求解除心中长年挂虑之外,并希望籍此祝福当今皇上寿比天地……”虔诚恭敬的曹天度,不但为皇上、皇太后、皇太子这一大家子祈福,更祝愿“诸同僚、内小臣”,及现存已故宗亲都远离沦于涂炭之苦,大人小孩均能得到佛的果报。祈祝已毕,他最后说,这塔,是为他的亡父、亡子而造。
一介宦官,便这样将其悲凉身世与虔诚愿心,永远留名于世。今人读来,他虔敬的语言充满伤感。但一个宫内的宦官,哪来的儿子呢?
有两种可能。一、当时阉人有认养子的风气,并且可以世袭。二、曹天度本是凉州(今甘肃)人,战乱中流离迁徙或被俘而到平城,沦为阉人。如果是后者,曹天度也许与三十年后诞生的另一座塔——凉州“曹天护造塔”的主人——是亲戚。
北魏历史与凉州的关系非比寻常。公元439年平定凉州后,太武帝拓跋焘曾强迫凉州人民三万余家迁往平城。他们中有贵族,有士家,更有大量佛教艺术人才。主持修建了云冈石窟的昙矅及其手下大批工匠,便自凉州迁来。
这同一批人,在同一时段,为皇家建造了一座空前绝后的云冈石窟,也为宦官曹天度建造了一座空前绝后的千佛石塔。这座160厘米高、重约200公斤、与云冈佛像取自同样的细砂岩材质的塔,造型完美,风格独具,雕刻有大小佛像1357尊、狮子香炉莲花若干,精美异常;底座126字的铭文,亦尽显魏碑书法之雄浑。作为供养人,曹天度自己和家属晚辈的雕像,也都被镌刻在塔身上。他们是11位头戴垂裙帽、身穿窄袖紧袍和褶裤或曳地长裙、着高筒长靴的鲜卑男人和女人。
一座小石塔,刻下了一个时代的风云,风貌,兴衰,沧桑,文明,情感。
它是怎样辗转去了110公里以外的朔州?
耶律弘古?
崇福寺是古刹。它的大藏经阁建于唐;它在辽代曾为林太师府署;它的弥陀殿建于金代。曹天度塔是什么时候由平城迁至崇福寺弥陀殿的西南一隅的,没有人知道。典籍无迹寻,专家未有考。
朔州市三晋文化研究会理事雷云贵认为,很可能是辽代朔州的一位最高级官员、义顺节度使耶律弘古,在战争中乘胜将曹天度塔从平城劫运到他在朔州的府署,作为镇寺护府之宝的。他的依据是清《朔州志》中的《崇福寺碑记》与《辽史·列传二十五》。
这份迷离,为1500年后成为稀世之珍的“北魏曹天度九层石塔”更添一层魅力。
又是谁,发现了它在佛教与文物界的价值与魅力?
弗兰茨
1979年9月,奥地利格拉茨大学教授海因里希·格哈德·弗兰茨,应文化部邀请到中国访问。1585年成立的格拉茨大学,是奥地利第二大学,曾出过6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它的经济学与社会科学学院非常著名。
在参观中国历史博物馆时,弗兰茨看到了曹天度塔的照片——这是上世纪20年代末摄于山西朔州崇福寺的——而弗兰茨是在去台湾参观时,见到这座珍贵无比的塔,并得到用以研究的塔的照片和题记拓本的。
他将自己的两本著作送给了馆里,其中一本《中国塔窣堵婆》中,对曹天度石塔有着详细的说明:“……从这些 (指塔的全面介绍——记者注)可以看出北魏时期,华北一带由中亚传入的佛教迅速中国化的过程……此塔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是公元5世纪的唯一石塔,因在中国内地尚未见公元6世纪以前的佛塔建筑,它对我们研究中国早期佛教和造塔史,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但弗兰茨在台湾看到的只是塔身。他推测,“塔顶原来应有一小塔(塔刹),这种推测,也为5-6世纪云冈石窟内的塔型所证实。”北魏平城的塔,1500年后怎么会在台湾?而塔刹又在哪里?
史树青
1980年《文物》第一期,刊出了时任中国历史博物馆研究员、有“鉴定国宝的‘国宝’”之称、我国“四大文物鉴定专家”之一的史树青的文章《北魏曹天度造千佛石塔》。从1959年开始筹建中国历史博物馆起,他负责文物藏品征集保管工作,阅精品无数。
这篇文章,是他与弗兰茨交流后写就的。此前他只是从日本出版的《世界美术全集》卷七及《世界文化史大系》卷十六中见到过相关著录。这篇文章,应该是祖国大陆关于曹天度塔的首篇论文与介绍。文中记述,这件石塔是抗日战争时期被劫往日本,后被追回中国、业经归还而现存台北历史博物馆的。“可能令人欣慰的,就是塔刹保存完好,并妥善保存在朔县文管所内。据说当年被劫装箱时,塔刹被一位工人出于爱国热忱藏了起来。”
史树青依据弗兰茨提供的石塔底座照片,尝试着补出了石塔底座上造塔愿文中漫漶洇灭的缺字。他深以未能见到原物为憾。2007年11月7日,85岁的史树青去世。
塔刹是谁、怎样藏起来的?
丁克成
1937年9月13日,日本侵略军占领大同。同月28日攻陷朔县城。日寇屠城3日,杀害无辜百姓4800人。此阶段前后,日本派专人前来大同及周边鉴别搜集历史文物和艺术品等信息资料,择机抢掠。崇福寺所藏北魏曹天度石塔,也是他们的目标之一。1939年,日寇派兵包围了寺院,将石塔装箱运到天津,装船入海,运往日本东京帝室博物馆。
接下来的所有的转述都与史树青的记述相同:爱国工人悄悄藏起塔刹保管,上世纪50年代初献给国家。这个人,名叫丁克成。
人名确凿,事迹昭昭,却又见不到任何详细记载,他的全部履历只有一句话。这是一位怎样的志士仁人?那是一段怎样的惊心动魄?我们开始寻找丁克成。走遍朔州,寻访到三个版本:
其一:丁克成,绰号“丁八面”,无业游民,吸过大烟。可能是给日本人干活时趁机悄悄藏起塔刹,冒死护宝。
其二:丁家是由原平迁来朔州的大户人家。丁克成识文断字,颇有文化。别人不敢的他敢,别人不做的他做,是城里有名的“灰人”(方言,混混之意)。破落潦倒后,他曾仿过名人画作出售,也曾卖过莜面。也许因为是个闲人,容易被抓去干活。
其三:日寇掠了塔,却出于某种佛教因素,将塔刹拆下并未带走,它被有识之士、文化世家之后丁克成有心收起来,直到山河重整,1953年崇福寺成立了文管所,有了专职管理人员,丁克成才从家里拿出收了近二十年的塔刹,无偿献出。否则,塔刹的命运不知将何。而这位丁克成,已于上世纪50年代末去世。他惟一的女儿原先住在朔州南城墙下,拆迁后不知搬迁到哪里。女儿如今应该也是古稀老人了。
答案似乎找到,关于日寇当时劫运与丁的隐藏塔刹详情,却仍是个谜,也永远成为一个谜。只有一个立体起来、丰满起来的百姓形象,重新诠释着那句话:民族大义,由有文化和有胆魄者担当。
王世襄
1945年日寇投降后,国民政府教育部在重庆成立了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梁思成安排王世襄代表政府追讨抗战被劫盗文物。1946年12月中旬,王世襄作为中国驻日本代表团文化教育组成员赴日,进行文物的清理、调查和追索工作。
此后在联合国监督下,日本将一些公开抢掠或中国能提供出索要名单的文物和书画等(有些以战争毁坏为名未归还)前后分6批归还中国,共计105箱1497件运送到台湾。
曹天度石塔便是这第二批中的一件。
1956年,早于台北故宫博物馆,国民党建立了台湾第一座博物馆“文物美术馆”,1957年更名为“历史博物馆”。1956年,曹天度石塔以登录号7032号编入台湾历史博物馆,并被长期陈展于一楼廊道。在庆祝建馆40周年时,要从56192件馆藏文物中选出40件宝中之宝并非易事,而曹天度石塔被公认为首屈一指的国宝。
孙学瑞
1984年,崇福寺文管所研究员孙学瑞接收保管了曹天度塔的塔刹。
当时他并不清楚这个库房角落里蒙尘的石柱的来历。直到有一天看到史树青那篇文章后,他顿时醒悟,从家里找出一大块毛毡,将已残蚀严重的塔刹轻轻包好,稳妥放在铁皮大柜中。从此,他成了曹天度塔迷。造访崇福寺而又问到这座塔的人很少很少,但凡打听塔,都被告知“这得去问孙老师”。他与塔刹相伴20多年,直至退休。
黄永川
台北历史博物馆典藏组主任黄永川更对这座塔珍爱有加,并为它写下数以万字的论文。1995年,他致函朔州崇福寺文管所:“……现阶段虽未能璧合,但该塔之价值并不会因顶身分离而逊色。”他希望崇福寺文管所能向他提供有关塔刹的资料、照片以供研究,并就复制石塔等事宜进行商讨。17年后,朔州市对台办人员就石塔合璧事宜赴台和黄永川交流。此时黄永川已任台北历史博物馆馆长。洽谈结果是:复制塔身目前有着客观技术条件的制约,一是所需的砂质岩材料难找,二是工匠难找。
俞伟超
1999年,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中国考古学会副理事长俞伟超赴台参观。他对台北历史博物馆提议两岸互做塔身和塔刹复制品、相互交流。但“因一些客观因素”,未果。
李尧
2010年8月,朔州三晋文化研究会会长李尧到台湾进行为期10天的文化交流。身首分离70载的国宝,一直是朔州人心中的牵挂。李尧的重要目的就是亲睹曹天度塔塔身。一到台湾他就提出这个请求。而导游说,历史博物馆非此次代表团的参观点,个人不允许离团。
李尧以佛塔家乡人的挚诚积极争取,终于得以参访台北历史博物馆。但他希望面见的黄永川已经退休。绕塔三周,心潮起伏。博物馆工作人员破例允许李尧为佛塔拍照,同时高兴地收下他特意带去的礼物:摄于朔州的塔刹近照及有关资料。
自台回晋后,李尧仍然心牵塔事,给台北历史博物馆馆长室秘书苏启明发去电子邮件,协商复制互展事宜。对方很快回复:“……因九层石塔已被列为国宝级文物,依法不能擅自决定或从事有关的复制与交流事宜……”
从30年前,台北历史博物馆对曹天度塔的照片“承史树青先生惠商孙克让先生翻拍赐赠,至为珍贵”,到今天,两岸直航频频,来往交集紧密,历史又已沧海桑田。而身首两处的千年珍塔,何时合璧?梦想,仍是魂牵梦萦。
11月4日,在朔州采访时,三晋文化研究会多位老师向记者讲述了这段宝塔传奇。孙学瑞告诉记者:很快,新建成的朔城区博物馆就要开馆,那时,游客们就可以一睹塔刹的芳容了。
首席记者 冯 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