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尖》背后的故事
算起来,《刀尖》背后的故事关乎了七十年的命定和缘,其中和我直接相关的,就有三十年。三十年太久,足可使人格巨变,使百业生灭,使我从一个理科生变成文字雕琢者,也足使我从一个面薄虚怯的小伙子变成饱历世情的大叔。
缘分的起点是1981年7月27日,这天我到浙江富阳人民医院参加考学体检。南方的盛夏除了热,还有闷厌的溽湿,经高温一催,把医院难闻的味道都蒸出来了,逼得我到楼下的小树下乘凉。没多久,楼里出来一位戴眼镜的同志,大胡子,胖墩墩的,走到我身边,一头细密的汗说明他也是来纳凉的。但树是小树,罩出的阴凉只是小小一片,我见他站到我身旁,主动让出大片阴凉给他。他友好地对我笑笑,和我攀谈起来,我才知道他是负责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招生的首长。我告诉他,自己久闻工院大名,很想去,就是成绩差了一点。首长问了我的考分,认为我的分数确实低了些。但是,当首长获悉我数学和物理的单科成绩分别是满分和98分时,他惊疑地盯了我一会儿,认真地问我是不是真的想上他们学校。我异常激动,连声说:是真的,是真的。
五分钟后,我改变了体检路线,转到四楼,接受了有军人在场监督的苛刻的体检。我的身体状况比我想象的要好,要争气,一路检查下去,一路绿灯,哪怕连脚板底也是合格的(不是鸭脚板)。当天下午,我离开医院时,首长握着我手说:回家等通知吧。
第五天,我接到了由首长亲自盖章下发的通知书,而当时我还不知道首长姓甚名谁。
到学校后我才知道,首长姓王,名亚坤,是山东泰安人。其实,“首长”也不是什么大首长,只是学院机关的一个营级参谋,年龄也不老,才四十来岁,只是样子(大胡子、胖墩墩)显得有些老。因为在机关,平时我很难见得到他,偶尔在路上碰到,我很想跟他叙叙旧,道个谢,但他总是爱理不理的,似乎忘记了我。以后,我曾多次斗争过,想上他们家去看看,明确表达一下谢意,但想起老王爱理不理的样子,我的胆量总是越想越小,不了了之。就这样,直到离校我也没有去拜访过他。
再以后,我离他们越来越远,心里的人和事也越来越多,慢慢的,他们就从我心里淡出了。
2003年8月,我在成都,突然接到老王的电话,说想来看看我。我在最好的宾馆开了房间迎接他,同行的还有他的医生爱人。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们都老了,退休了,我也不再年轻,脱了因为年轻而有的羞怯。我们像老朋友一样相见,回忆往事,畅谈国家大事,叨唠家长里短,可以用“相谈甚欢”来形容。那时我已经出版《解密》和《暗算》两部小说,据说在我老单位引起了轰动。我注意到,他们随身带着这两本小说,谈话很快转移到我的写作上来。我一边尽量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一边又想尽快摆脱这话题——因为这有自我炫耀之嫌。哪知道,他们揪住不放,问了又问,刨根问底,最后竟然给我奉上一箱子材料,希望我写写“箱子里的事情”。
箱子里是各式各样老旧的东西,五花八门。老王巨细无遗地告诉我这些东西的来历,有几样说得不清楚,由他的妻子颜丽补充。我边听边问,一方面感叹故事的传奇,一方面兴趣越来越浓厚。老王说,当初他们面对这箱东西的原主人时,心情也和我一样。
我问,原主人是谁?他说,是金深水。
金深水老人和王亚坤夫妇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他是《刀尖》这个故事的男主人公,同时也可以说是王亚坤妻子颜丽的再生父亲。穿过历史的迷雾,我看到的金深水是这样一个传奇的人:一手握着刀子,一手搂着女人,鲜花和鲜血都是他的使命和风采。
话说回来,八年前我在成都见到的一箱子东西里,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本用黄纱巾包的笔记本,它是金深水的战友、也是《刀尖》的女主人公林婴婴(即颜丽的亲生母亲)在半个多世纪前留下的手稿。手稿是写在一本16开大、180页厚的褐色牛皮纸外壳的线装笔记本上的,里面的纸张是铜版白纸,在半个多世纪的侵蚀下已成了浅黄色,墨迹也已消淡,盖不住的沧桑弥漫其间。手稿以日记格式写成,起始日是1941年6月7日,终止时间是个谜,因为最后的21页已缺漏,不能识。
除了这本日记本,还有满满的五卷磁带,是金深水老人的录音。
老王告诉我说,他和颜丽都是年过花甲的人了,却从来没有给两位老人(金深水和林婴婴)做过任何事,希望我把他们的往事写一本书,以告慰两位老人的在天之灵,也用来告慰自己。最后,老王动情地对我说:“我们把所有资料都带来了,恳切希望你能帮我们了掉这个心愿,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说,我们一定极尽所能配合你、支持你、报答你……”
2009年到2010年,我根据王亚坤夫妇和有关审读机构的建议和要求,对这一稿进行了数十次局部修改,终于获准对外刊发。今年4月,根据出版编辑的意见,我又从头做了一次梳理和补充,最终定稿,更名为《刀尖》。
至此,我不得不承认,这本书的作者已经不是我了。是谁?金深水,或者林婴婴,或者王亚坤夫妇,或者是他们合著。我所做的不过是一个编辑的工作,理当退到作者幕后。我郑重地向王亚坤夫妇这么提议过,却未能得到他们的同意,只好勉为其难。从某种意义上说,王亚坤夫妇又对我施了一回恩,我不知怎么来感谢他们。他们说,只要读者喜欢这本书,就是对他们最好的感谢。对此,我深信不疑。甚至,我不相信哪个作家能写出这么好的书。事实上,好书都不是作家用笔头写出来的,而是有人用非凡的生命、非凡的爱、非凡的经历谱出来的。
麦 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