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年前的12月,溃败后的南京是日本侵略军恣意屠掠的废墟;74年后的12月,影像中的废墟再次成为张艺谋想象的色域。教堂穹顶镶嵌炫彩玻璃花窗,硝烟炸开五彩斑斓花纸,花色霓裳裹在婀娜身姿上摇曳不停……摄影出身的张艺谋在《金陵十三钗》里依旧沉溺色彩的诱惑。唯一不同的是把《英雄》、《黄金甲》里大开大阖的鲜艳色块击碎研磨,拼接新型花色,其中的新款粘合剂就是美国电影学会在评判金球奖与奥斯卡时最常用的衡量标尺——救赎主题。
片中有仿制西方经典二战影片的痕迹。书娟们在街头寻觅藏身地犹如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犹太儿童;救少女还是救少妇的价值辩论来自《苏菲的选择》在亲生儿女间做生死抉择;爱音乐会弹琴的日军大佐糅合了《辛德勒的名单》和《钢琴师》的人性敌人形象。此外,好莱坞影帝贝尔扮演的伪神父形象宛若蝙蝠侠附体,具有西方电影为个人英雄定制的所有德行与才能。他“武”能修卡车,“文”能粘假发,正义感一旦爆发就单枪匹马对峙荷枪实弹的日军分队,喝醉以后又风趣地和美女调情,最后逃脱关卡时还沉着机智地耍了一把冷幽默。《十三钗》的救赎表现如此显豁直白,无需分析,反而是张艺谋为什么选择接棒好莱坞救赎主题来制作新片更值得探究。
《十三钗》内容上续接了西方白人男性之于东方灾难、东方女性的救赎,形式上则顺延张艺谋惯用的集体场面调度与色块叙事风格。与其说这是一场好莱坞电影多年来坚持输出西方英雄形象和价值形态的胜利,不如说是新画面公司为达成一部标准的好莱坞商业片而做出的内容让渡,以求得在具有共同属性的内容主题下展现更具中国特质的形式美,比如视觉上的旗袍变装秀,听觉上江南吴语的软糯轻柔。片名英译“战争之花”(TheFlowersofWar)袒露出对于花色的偏好,影片内部甚至忽略了作为定语修辞的“战争”,遮蔽了作为历史语境的“战争”,频频出现脱离战争背景的花色拼接。
影片开始,身着藏青色学生装的少女被日军追逐,奔跑在处处横尸的南京城。镜头中不断闪现被欺凌而裸露的女人遗体,兵败屠城的残虐史实触目惊心。然而镜头一转,十三名烟花女子集聚在教堂大门前要求避难,花色旗袍一字排开,环肥燕瘦各展风情。刹那间大银幕上花色缤纷迷人眼。然而难以解释的前后矛盾在于:为什么女学生蓬头垢面衣着保守尚且招致无妄之灾,而浓妆艳抹的花船姑娘即便身着皮草脚踩高跟鞋仍旧气定神闲?无可解释的片内矛盾直指导演的实用功利主义心态:宁可悖谬常理去营造缺失战争背景的东方奇观惊艳,也不肯服膺真实原则进行历史场景还原。
片内类似矛盾还有:譬如严冬时节的空旷教堂,男女老少都捂紧棉褛长衣,只有十三名烟花女不惧天寒地冻,不仅时常更换曲线毕露的单薄旗袍,还动不动就衣衫半解,微露胸与肩,把一座悲惨苦寒的战时教堂幻化成为摇摆在乌有之乡的秦淮花船。这场罔顾历史语境的花色改编接连背离三重真实:历史的、见证的与文学虚构的。战后东京法庭审判上的日兵供词承认,他们在劫色前用湿毛巾擦去女人脸上的伪装;历史现场的见证者,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教务主任明妮·魏特林在日记中记载南京女性抹黑面孔,剪掉头发;改编自魏特林日记的严歌苓小说原著虽然增添了情色叙述意图,却不得不遵从真实法则去补充交待烟花女为得到取暖木炭而和神父讨价还价。电影连最低标准的文学虚构真实都加以否弃,违反季节规律呈现女性形体美,违反战争语境描画避难女性妆容,一次次强化战争险境中的女色诱惑,其结果最终与战争暴行合流。不得不让人沉痛想起齐泽克的洞见:为制造观看愉悦而再现暴行的影像是另一种暴力。
张艺谋完美遵循电影制作原则,在一片黑暗中用唯一的外在光源调配出银幕上色彩饱和的光影绚烂,却忽视了特定历史题材的内在精神之光。新的问题是,在一个花色拼接的仿制救赎故事后,张艺谋如何实现自己的艺术救赎?不再迷恋单纯的光彩色域,而是成为伟大中国历史的伟大导演,就像犹太人有斯皮尔伯格,像我们曾经拥有老舍。
(作者 杨俊蕾 复旦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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