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培云的新作《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我关注已久,拿到书,就用自己的“读书法”来品读。
平素读书,我喜欢两种方法:其一,纵向阅读,搜集同一作者的相关作品,从其“书写史”的角度出发;其二,横向阅读,搜集同一作品的相关书籍,从己“阅读史”的角度出发。
读《一个村庄里的中国》时,我专门从书架上抽出新旧几本书:莫言的《我的高密》、北岛的《城门开》、曹锦清的《如何研究中国》和郑大华的《民国乡村建设运动》。同时还回顾熊培云的“书写史”。他的目光从“国”(《思想国》)到“社会”(《重新发现社会》)再到“村庄”(《一个村庄里的中国》),从宏观走向微观,从抽象走向具体,从星空走向土地,笔触从灵魂到灵魂居所。
纵横交叉的阅读之旅,既有联想之魅,也不无跳跃之美。
北岛在《城门开》中说:“我要用文字重建一座城市,重建我的北京——用我的北京否认如今的北京。”熊培云则是在用文字重建一个乡村,重建他的小堡村——用他的小堡村否定如今的小堡村。
正如托马斯·沃尔夫所说:“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到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心中去找它,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一个异乡去找它。”
熊培云说,没有故乡的人寻找天堂,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这本书或许意味着,他仍在“天堂”与“故乡”之间游荡。
他认为最真实最值得信赖的历史,不是在政治广场上的振臂一呼,不是某个主义的从此流行,不是一场血腥战争的名字,而是无数具体的小人物的具体命运。我所理解的,他是在提出一个“如何研究中国”的实验文本。
因此,对熊培云提出的“保卫乡村”,我认为“打捞乡村”更妥帖。虽然数年前被提出的“底层沦陷”不无悲怆之感,但“记忆遗忘”或许更让人痛心。“保卫”是指面临改变,而“打捞”是指已然改变,熊培云的“乡村之旅”,我更愿意称为“打捞乡村”的公民自觉行动。
那么,熊培云历时十年打捞出了什么?
或许,印象深刻的是他故乡的“方尖碑”——两棵古树,一棵是立于村南晒场上的被人拐卖的古树,一棵是自家被伐走的枣树;以及重返故乡时他发现,他和同龄农村青年相似的刻骨铭心的童年,和史无记载、坊无流传的“布水寺大屠杀”。
当然,被“打捞”出来的,远不止这些,熊培云的“雄心”是“打捞”一个村庄里的中国,关注具体人的命运,认识脚下的土地,“谋求一个村庄乃至一个国家的改变”。
恒心比雄心更重要。所以,可以看到,他从容地讲解着另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中国。在这里,有董时进,曾上书反对土改政策,组建中国农民党,被遗忘的“中国三农问题第一人”;有被称为“狗日的户口”的户籍戒严政策的前世今生;有影响一时的关于农民“李四喜思想”的大讨论;有在“真理大讨论”之前两年撰写过《真理的标准只能是社会的实践》而被残忍杀害的赣南学生李九莲;有渐行渐远渐无影的近百年前高级知识分子晏阳初、梁漱溟、李景汉、陶行知等人“捧着一颗心来”的“回到农村”运动;有当年“日本佬”如蝗虫过境的民间叙事。
费孝通曾感叹,“关注社会生态,而没有重点去关注社会心态”。我相信熊培云是明晓这一感喟的,因为在进入他构建的村庄史后,才发现,他“打捞”出更多的我们或许已熟悉而陌生的“追问”:城乡不平等的起源何在?无权无势者如何抵抗?为什么要有乡镇精神?地方如何记忆?
如莫言所说,放眼世界文学史,大凡有独特风格的作家,都有自己的一个文学共和国。
小堡村之于熊培云,不仅是“敝帚自珍”,更是在“诠释时代”。从“小堡村史”,到“中国乡村史”,再到“中国社会心态史”,从三个层面对乡村进行“打捞”。他所谓的写作方法层面的“三通主义”(事件上打通,地理上打通,理性和感性打通),其实就是一种“打捞”,超越时空隧道,超越乡村羁绊,探求乡村的秘密和农民的隐情,寻找真确的答案。
十年砍柴说,《进城走了十八年》,或许这个时间足以达到目的地,而“回家”,却需一生的时光,都未必能抵达 。
我们时而“身在异乡为异客”,时而“身在故乡为异客”,在“异乡”与“故乡”之间游荡。高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