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鲁佐德
马丁·斯科塞斯的新片《雨果》拍得很深情,也许太深情,是一个迷影的老男孩陷在老电影的旧梦里不肯醒来。《雨果》里翻拍默片大师乔治·梅里爱旧作的画面,让人想起今年戛纳影展上公映的梅里爱经典作《月球旅行记》的最新修复版,画面斑斓佻 ,美得像场梦。可这番事先张扬的致敬在某种意义上反而成了对梅里爱的背叛:他对电影的信念,是“创新”而绝非“恋旧”--他把电影引向戏剧,他发明了摄影棚,他创造了多样的拍摄手法……他做电影,是朝前看的。默片,有声,彩色,宽银幕,3D,技术的每一次革新带来的是电影语言发展的更大空间,往事当然不如烟,但为什么要沉沦在旧日的梦里?作为艺术的电影,至今保持着“未完成”的开放状态,还有太多的可能等待被发现。
“总有一些电影,能让你重新认识电影。”导演达伦·阿罗诺夫斯基的这句话,是送给俄罗斯导演索科洛夫的《浮士德》的赞美,也说出了喜欢电影的人们心里那一点固执的念想:我们对于电影艺术那一面的要求,是想要看到一些被再次发明的东西,发明,而非重复。安迪·沃霍尔在回忆录里写下这样一句话:“我烦透了收视率数一数二的肥皂剧,因为它们是一样的情节一样的画面一样的剪辑,一切在重复,用不同的细节堆砌的重复。”借用他的这句话,我们从一年里走过场的芸芸众片里挑出这几部,并不敢断言它们是“最好”的,但至少,这些电影抗拒了“重复”,抗拒了卖座电影制造的喧哗与骚动,2011年纷扰的影坛,还有这一副冷清但是内省的表情。
说吧,记忆
《生命之树》(美国)
导演:特伦斯·马利克
2011年戛纳影展金棕榈奖
对熟悉特伦斯·马利克的人们而言,《生命之树》这电影并不是个意外,意外的是它在戛纳影展露面后,评论界近乎挥霍的赞美。它不是一部完美的电影,甚至可以说,双线并置的结构在根本上两相疏离,显得刻意。但它确实是一部很美的电影,它的从容安宁的诗意之美,和它描绘的时代都是过去式了。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这个承受着越来越重娱乐压力的年代里,《生命之树》触到了影评人们心中柔软的地带。
在他所有的电影里,马利克相信生命的秘密在自然里,心灵的创伤和痊愈也寄托在洪荒间,就像索德格朗的这句诗:众神在最密的森林后面的某处/我们这些漫步的人类之子只想去那里/去寻找森林那边未来的烈日。《生命之树》里那段独立在主线之外、有关天地洪荒生命渊源的段落,众说纷纭,见仁见智,其实我们不需要在这个问题上过度阐释,至少在我的心里,愿意把这电影看作一个上了年纪的美国知识分子的《说吧,记忆》。
一个像拉斐尔笔下的圣母一般温婉柔弱的母亲,一个严厉苛刻的父亲,早逝的兄弟,一段美国中部的童年往事。这样的电影既不晦涩也不玄奥,它甚至带着一目了然的自传色彩:马利克本人出生在俄克拉荷马州,父亲是石油公司的技术员,母亲是爱尔兰裔的虔诚教徒,他有两个兄弟,其中一个在年轻时自杀了,而他的94岁的老父亲,至今生活在老家。拍了整整五年的《生命之树》,是一个被往事困住的老人在凭吊他生命中的吉光片羽,打量童年那些没完没了的午后和黄昏,夕阳下的流水,母亲温柔的怀抱,邻家女孩的蕾丝睡衣,蔓过身体的野草,这一切漫无边际的琐事写成一首时间里的诗歌,像一场沉睡以后不愿醒来的梦。
这电影有入梦时的沉溺,也终有梦醒时的失落,终究,它是关于生命中不能挽回的丧失。当老去的男人在幻想的海滩上重逢了停留在韶华之年的母亲和依然童稚的兄弟,这是一个美而悲凉的画面——纯真年代的记忆是最亲密也最遥远的秘密,它无法重返也无法恢复,这既是马利克的童年,也许也是美国的童年。
当年事,我记得
《艺术家》(法国)
导演:迈克尔·哈扎纳维希
半个世纪前有哲学家说:沉默的丧失在根本上改变了人类的状态。
电影也是一样。沉默的丧失在根本上改变了这种艺术,默片到有声片之间不是递进,而是隔了一道鸿沟。过去这一年,3D电影对传统影业的冲击汹涌,在转折的年代里,默片的峥嵘岁月也被惦记起,《艺术家》就是法国人迈克尔·哈扎纳维希写给无声黑白沉默年代的一封情书。
钩沉默片风云的电影很多,《雨中曲》是用旋律重访“不说话”的过去,《日落大道》是一群被遗忘的、被困在记忆幽暗深处的幽灵影人们。现在《艺术家》野心勃勃地想做这个年代的新默片,但并不是没了台词就等于默片,必须得说,哈扎纳维希的思维终究是有声片的,逝去的已然逝去,《艺术家》不是那支还魂香,默片最富表现力的力量,在这电影里是找不到的。这其实是一个法国电影人在致敬他热爱的老电影们:配乐是希区柯克《迷魂记》的范儿,故事梗概是《彗星美人》的翻版,而整部电影里最让人津津乐道的场面则来自《公民凯恩》。
这样的电影,对于对默片一无所知的孩子来说,会是一种启蒙:电影不需要没完没了地说着没营养的对白。对于考据爱好者而言,会带来类似填字游戏的快乐,辨认那一个个似是而非的片段。它的喜洋洋的老派氛围讨人喜欢,但是怀旧只是一场适可而止的放纵,毕竟,电影不是只有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