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红兵:方言写作的困境与乡土叙事的难题
没有母语的写作
——方言写作的困境与乡土叙事的难题
什么是母语?严格说来,母语只能是你小时候接受的那种你用来思考的语言。用这个标准,我们平时挂在嘴边的“汉语是我的母语”这样的话,就需要反复推敲, “汉语”在哪里呢?就我本人而言,我常常在这样两种处境中徘徊:一种是当我回到家乡,和我的乡亲父老生活在一起时,我用家乡的南通方言思考和说话,这个时候,我处在南通的风俗人情、社会世相之中,我的母语就只有一种:南通方言;另一种情况是我在上海工作的时候,开始用普通话,普通话对我来说,也是一种思维语言,但是,这种思维语言和人情、世情、记忆、生活的联系,显然不如南通话那么紧密。
这种南通方言和普通话的差别是非常大的,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交叉的时候我常常需要特殊的“脑内转换”才能完整地翻译表达。比如南通话里有“吃茶” ,在普通话里是“喝茶” , “吃茶”在南通是特别有人情味的一种邀请,而“喝茶”常常是不带人情味的,通常是为了解渴,但是,在普通话里没有“吃茶”的说法。
那么我到底应该用什么语言来写作呢?用南通方言?当然好,它的语词、语法,甚至音效,都是和生活相接的,尤其是用来写家乡生活,可以非常好地描摹我的南通乡土生活、思想、知识。但是,我现在能熟练操作的书面语,恰恰不是南通话,而是普通话,很多词在南通话里有,普通话里没有;或者,我也可以依靠南通方言词典来写作,但是,方言词典的可信度也值得怀疑,另外,一种需要词典的写作还是我的“母语写作”吗?
著名语言学家周有光曾经说:在中国方言和方言之间的差距,也是一种语言和另一种语言的差距。我把它稍稍延伸一下,也许可以这样说,相对于普通话来说,很多汉语方言是完全的另一种语言。按照“萨丕尔—沃尔夫假说” ,一个人的思维完全由母语决定,一个人只能根据其母语中的编码设定的范畴和区别定义来认识世界;一种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和区分定义为该语言系统所独有,与其他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和区分定义不同。如果是这样,我们会发现,方言作为母语是如何决定性地影响着人们的思维(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应对) ,而他们各地的方言母语,又是如何地“与其他语言系统中所编定的范畴类别和区分定义不同” 。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中会出现河南人、湖南人、四川人的说法,我们会经常发现一些小型公司,他们的老总是湖南人,那么他招的员工就几乎全部是湖南人,他们的老总是四川人,那么他招的员工就可能全部是四川人,为什么呢?如果有语言学的知识,我们就会发现,真正把他们勾连起来的是语言,他们的方言母语。说方言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加强认同感的形式要素,更重要的是,它们不仅仅是声音不同,更重要的是整个编码系统和规则的不同,他们之间的互相理解,来自这种语言上的特质。局外人很难真正切入他们的“互相理解” ,基于方言母语的理解。这是方言在起决定性作用的地方。
认识这种现象可以帮助我们看清楚很多问题——什么是真正的方言,以及方言在当今存在的意义:方言不仅意味着一种语言(发音),还意味着一种文化,一种思想,一种传统和风俗系统。
我恰恰失去了这种“方言母语” ,我所处的状态,严酷一点儿说,是一种失去了母语的写作状态。有的时候我甚至想,我在用普通话写作的时候其实是一种“外语写作” ,然而又恰恰是普通话被指定为我的母语——这也许可以说是被动的,但是,有的时候又是一种主动的选择。在我青年求学阶段,我曾经为我的南通口音而羞愧,我曾经花了极大的精力来消灭我的南通口音,我不仅逼迫自己说普通话,还逼迫自己用普通话来思维,以至于现在这种“普通话”崇拜已经内化成一种自动的选择了,普通话作为思维语言的习惯开始固化。我已经不会用方言写作。
我想这种困境在当代作家中,尤其是在南方作家中普遍存在,他们失去了自己的方言母语,选择用普通话写作,但是,普通话给他们的“写”的能力其实是受限的。没有母语思维的原生态语言支撑,一个人的语言表达就会严重受限;而方言和地方乡土生活的结合的紧密性,也是普通话不能替代的,没有这种紧密性,小说作为语言艺术就是跛脚的;也许伟大的小说只能诞生在某种方言之中,对于小说家来说,方言不仅意味着一种语言能力,还意味着一种文化、一种思想,一种风俗人情系统,离开了方言,我们就离开了这种“系统”的支撑。
如何回到系统之内去?我们选择怎样一种写作,才能弥补我们的普通话语言缺憾?我在想,要回到一种方言写作去,那是不现实的,局部的弥补也许有可能,但是,如何让普通话写作受到“方言”的局部支撑呢?我还没有找到切实可行的方案,这也许需要今天的乡土作家去有意识地实验和探索——复活一种语言,然后让这种语言代表的文化、思想、知识,它的风物人情系统得到呈现、保留和张扬,让这种多样性得到保护,这是艰难的工作,但是,应该是小说家非常重要的工作。
(葛红兵 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与产业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