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甫:上网写字不能叫创作 警惕庸俗化的泛滥
李佩甫:上网写字不能叫创作
栏目主持/采写:舒晋瑜
李佩甫,河南许昌人。1953年10月出生,历任许昌市文化局创作员,《莽原》杂志编辑、第二编辑室主任,河南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莽原》杂志副主编,河南省文学院院长等。现为河南省文联副主席,省作协主席。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1978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李氏家族》、《金屋》、《城市白皮书》,《羊的门》、《城的灯》、《等等灵魂》等9部长篇小说,中篇小说《黑蜻蜓》、《钢婚》、《田园》、《李佩甫文集》四卷等,《颖河故事》、《平平常常的故事》、《难忘岁月——红旗渠的故事》等6部电视剧。作品先后获全国:“庄重文文学奖”、“五个一”工程奖、飞天奖、华表奖等。
这是一幅城市与乡村相连的巨幅浮世绘。李佩甫的《生命册》(作家出版社)所呈现的时代与土地的变迁中,每个人都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直爽侠义的骆驼变得贪婪狡猾,博学高雅的杜秋月成了诡计多端的泼皮无赖,“爱惜羽毛”的范家福和夏小羽却陷进了权力和金钱的漩涡……但是在他的笔下,并没有纯粹意义上的坏人,只有活在“环境”中的人。
警惕庸俗化的泛滥
读书报:网络文学呈现繁荣景象,您怎么看待全民写作的时代?
李佩甫:中国文学正处在一个网络化、商品化时期,也是全民写作的时期。人人都可以在网上发表自己对生活的见解和认识,但是这不叫创作,这顶多算是一个故事,或者说算是一种经历。现在是生活比文学更精彩的一个时期,创作不是生活本身,要用认识的眼光照亮生活、用理想主义的光芒照亮生活、用悲悯的眼光认识生活,用独一无二的表述方式,有文本键入意义的创造,有作家的思想和认识在其中,才能称之为作品或者文学作品。文学是有“灯”的,这“灯”至关重要。不然活了一辈子,不知道怎么才能活得好。
多元化是好事,全民写作也是好事,但文学一旦失去了应有的水准和品格,失去了应有的境界和探索精神,失去了文学语言应有的思辩性和想象力,结果必然是庸俗化的泛滥。没有道德水准的社会生活是可怕的,没有精神语言指向的文学也是可怕的。
读书报:《羊的门》和《城的灯》之后,我想大多数读者可能会有一种惯性思维,以为第三部肯定是仍然延续这样的词序结构,为什么是《生命册》?
李佩甫:认识是有过程的。之前的两部是从《圣经》上找到的名字。但《生命册》不是。《羊的门》中把人当作“草”来写,写这块土壤的生命状态;《城的灯》主要写人逃离乡村;到了《生命册》,是从人性的角度,写一个人的生命史、成长史,写土壤和植物的关系,是全方位的对这块土地的认识。
读书报:网络作品您看吗?
李佩甫:有了网络之后,每天都要翻一翻看一看。网络小说也关注,能看到各种各样的写作,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有很多是纪实作品,关注自我,特别真实地渲泄,因此在网上可以看到各种人生。当然垃圾也有,好的蓝本也有。你想象不到,比如有人对武器的了解、对各种装备的熟悉程度,让你惊诧不已。
我现在看书很奇怪,诺奖的作品也是在网上看的。我对文字很挑剔。一天,突然在网上看到赫塔·米勒的作品,我一看文字,就想这样的作家,这样的文字是可以获得诺奖的。
读书报:一茬一茬的写作者如此具有活力,您有没有一种危机感?
李佩甫:不客气地说,我们经历,他们没有。这种经历决定了看问题的方式和对生命的认识。当然网络作家的读者也多,他们有现代化的交流方式,是我们欠缺的。
读书报:《生命册》之前在《人民文学》刊发后,网络上刊登了电子版,您注意到网友的反馈吗?
李佩甫:有好几十篇文章评价,我看到后很吃惊,网络传播速度太快了,过去也在别的刊物上发表,但那时网络没有这么发达,影响没这么大。
在回忆中写作,在写作中回忆
读书报:从《李氏家族》开始,您的长篇小说大多是表现乡村或农民题材的。《等等灵魂》以都市商战为背景,与前几部小说比较有什么异同?您觉得成功吗?
李佩甫:许多年来,在我的创作意识里是没有题材概念的,我只是在回忆中写作,在写作中回忆。这是一个缓慢的认知过程,不是要翻题材的“山”,而是在掘生活的“井”。平原,我是指记忆中的“平原”,一直是我创作中需要一次次重新认知的“大地”,是我创作的源泉。
《等等灵魂》和《城市白皮书》,之前还有《学习微笑》,是写城市精神状态,是纯城市化的作品。而《生命册》写树的成长过程,写它赖以生存的土壤,写它生活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我期望自己对根的关注更多一些,写人与土地的对话。在这块土地,我是把人作为植物来写,为什么是这个样子,怎么长成了这个样子,可以生长到什么样子,为什么局限在这里?我关注“土壤学”更多一些。
读书报:这与您的成长经历有关吧?
李佩甫:我一直有个观点,一个人的童年,几乎决定他的一生。在童年世界观基本定型了。后来会不断修正自己,但不会发生太大变化。生长的幼芽好好保护会健康长大,如果精神上是病态的话,早晚有一天会发作。
我这几十年,有很幸运的部分。1974年到1980年左右,我先上技校,尔后在工厂当工人,开过各种各样的车床。1978年,我在省级刊物上发表了三个短篇小说,到了文化局,成了专业的创作人员。每个人都会有他最适合干、也能够干的事情。有的人一生都未必找得到,我很幸运,很早就找到愿意做的事情。
读书报:您的创作一直很顺利吗?从处女作《青年建设者》、《谢谢老师们》到1986年发表成名作《红蚂蚱 绿蚂蚱》隔了8年,这8年的时间,您经历了些什么?
李佩甫:很多个晚上,我穿越大街小巷,像狼一样在各个街头徘徊,想写好作品,想找好素材,想找好方向,这种状态持续了很多年。我是苦苦追寻了很多年之后才找到写作的资源。《红蚂蚱 绿蚂蚱》里,有我对那片土地透骨的热爱。不用想,日子会跳出来。那种天然的熟悉,一风一雨、一草一树非常熟悉。所以我说,过程是不可超越的。写出好小说必须找到熟悉的生活源泉,找到一口井。我的源泉就是平原,我在这里长大,无论是四季变化、植物生长、人的生命状态都是我最熟悉的。世界各国的作家,最后都要有自己熟悉的土地,才能走向极致。
读书报:很多人怀念上世纪80年代的文坛,但是我注意到,您80年代的作品反而不如后来的《羊的门》更有冲击力。
李佩甫:80年代是中国作家的阅读期,所有的作家都张开毛孔吸收西方所有的文学元素和营养,中国作家被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里的一句“多年之后”打垮了,走不出这个“多年之后”。作家们都在模仿,所谓先锋小说就是仿制好的产品。包括我自己也写过意识流,有的作品也被《新华文摘》等报刊转载,但是不成功。
这里有个“化”的问题,仿制很多,完全本土的作品还没有“化”过来。中国作家拿出本民族的文本是一个难题,这是5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困境,也是瓶颈。当年好像我们认为中国作家已经快捉到那只鹿了,鹿就在眼前了,走着走着,前方突然失去了目标,社会发生了巨大变化,这对于中国作家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我个人认为,中国文学在亚洲并不落后,比如印度[裔]的奈保尔、土耳其的帕慕克,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中国一线作家的作品跟这些作家相差无几,但是跟世界上最好的作品相比还是有差距,瓶颈就是文本建设。
中国作家失语了
读书报:《生命册》在文本上尝试了新的探索。
李佩甫:我用树状结构的写法,以一个人的内心独白作为树干,主写一个人的成长背景。树状结构很容易写散,所以书中埋藏了很多隐笔和伏笔,比如说“见字如面”,“给口奶吃”,“汗血石榴”,都是隐笔,是结构上的铺垫,是开启这部长篇的钥匙。有些人物尽量贯穿始终,情绪是完整的,语言走向比较一致。
我在文本形式上做了探索和实验,用内心独白写一个人50年的心灵史、成长史,他身后的巨大背景作为树枝的分杈来表现,就是写“土壤”与植物的关系,我把人当作植物来写。
读书报:我想很多作家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难道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成功的尝试?
李佩甫: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一批作家写出一批很好的作品。中国改革开放后变得多元了,社会生活丰富了,中国作家失语了。一个民族的文学应该走在时代前面,可是当代生活中,作家思考的时间不够,文学不可能跟生活同步。
读书报:当年《羊的门》引发的争议,对您的创作有没有影响?
李佩甫:《羊的门》其实是写土地的,我集中了这块土地最尖锐的问题,更多的是对阶段性的社会生活的反思,更多的是批判意义。文学本身就是对社会的批判和修正。写完后书出了,我觉得这是我要写的。曾经有一个晚上,好象满天空都是飞舞的钞票,但是很快被一阵大风吹得一张不剩。当时我有点沮丧。但是对我的创作没有太大的影响。我仍然一直想写平原。我清楚我是写平原的,不可能有人超越“我”的平原。
读书报:河南作家走出来的特别多,您有没有面临这样的机遇?
李佩甫:河南作家基本上埋头创作不饰张扬,我也属于这样的“土著作家”。多年前,作家刘恒曾经问过我,说你愿意来北京吗?我说我是个外省作家,北京太喧闹。我就是写平原,写土地,就是人与土地的对话,写植物与土壤的关系。
读书报:年轻一代作家,似乎还没有太有分量或能够被人们记得住并广为流传的作品,也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
李佩甫:我们完整地经历了社会形态的大变革,我们见识过两种形态的生活带来的不同的好的因素和恶果。很多年轻作家没有这个经历和见识,作品就不一样。
读书报:您对自己有怎样的期待?
李佩甫:我还会写,不过会有一个充电期。创作不能太功利,首先要把它变成精神的事情,变成产生快乐的事情,虽然创作在某一个阶段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