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连科做编剧补贴生活 支持韩寒是因为他敢说
· 我,父母亲都还在农村,在城里买了一个房子,弄了个户口,就变成了城里人,形式上转移了,但精神不是。
· 完成乡土文学的现代性,是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需要思考的。
· 社会最重要的部分都和荒诞连接在一起,虚构甚至没有现实荒诞。
去年底,著名作家、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阎连科位于北京丰台的“乌托邦”家园——711园遭遇拆迁,他以上书国家领导人的方式,在微博、主流媒体上掀起了一阵“作家维权”风波。最终,阎连科的努力没能阻止711园的消失。近日,其记录711园宁静美好生活的散文集《北京,最后的纪念》面世。18日,记者通过电话连线,专访了正在香港浸会大学担任驻校作家的阎连科。
记者欧阳春艳
离开这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和任何人的思维不一样了,像精神病患者一样。
读+:写作散文集《北京,最后的纪念》,是因为你居住的“乌托邦”711园被拆迁,所以有感而发?
阎连科:不是,从我4年前倾尽全部积蓄购买了北京城郊的711号园,在这里开始世外桃源般的生活,种菜,采蘑菇,湖上泛舟,收养流浪猫,亲近植物、动物和土地,我就开始在写有关它的散文了。直到去年底711园被强拆,我的散文集已经完成80%了。我只是在散文集的结尾部分,加上了自己对这个园子的一些怀念,最初我给这部散文集起的名字是《711园:我最奢侈的生活》。
读+:关于这座园子的诉讼进行得怎样了?
阎连科:我觉得官司的输赢都不重要了,我在微博上也写了,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吧。我希望那个园子仍然存在,我的生活依然那样继续下去,但已经不可能了。也许那个园子的消失对于《北京,最后的纪念》这本书更有意义,因为它把园子里边的一片草、一片树木用另一种方式留存下来。
读+:有人把你的散文集《北京,最后的纪念》称为“中国版的《瓦尔登湖》”,你同意这个说法吗?
阎连科:我必须承认这本书是对梭罗《瓦尔登湖》的致敬。作为一个生活在乡村的文学爱好者,对大自然如此的熟悉和热爱,自然非常渴望写一部像《瓦尔登湖》一样的书,写大自然是人生活中的一部分,人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或者单纯地写一部只有大自然、完全没有人存在的生态文学。
读+:你在《北京,最后的纪念》里写植物有语言,有感觉?
阎连科:那是国庆节的晚上,园子里所有人都不在,我一个人晚上回家,突然发现之前种的葫芦的藤子迅速把葡萄架盖满了,一个一个地开花并迅速结了小葫芦。之后再看,它们就再也不生长了。后来我和我爱人在外住了两天,回来以后突然发现,葫芦们都长得很大了,这时才发现植物有太多的秘密,才决定一定要写这样一本书。
乡村的植物有无数和人类共通的东西,我会寻找植物的语言,甚至能听到那些植物生长的声音。挖开一道沟,一转眼就发现植物有变化了,这是非常真实的。离开这个地方,我发现自己和任何人的思维不一样了,像精神病患者一样。
想让六七十年代,甚至八九十年代的孩子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是这样生存、生活的。
读+:这次出版的《北京,最后的纪念》,以及再版的《我与父辈》,似乎都是在为传统生活谱一曲挽歌?
阎连科:现代化快节奏的生活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及思维变化,当思维还停顿在某一阶段的时候,生活已经朝前了,而记忆往往跟不上这变化。生活变化太快了,土地、空气、森林、水资源等等都在迅速消失,已经变成城里人看不到的,非常稀罕的,像黄金一样贵重的东西。我们买不起“黄金”,但可以在记忆中永存下“黄金”。
《北京,最后的纪念》、《我与父辈》这样的散文想让六七十年代,甚至八九十年代的孩子知道,原来自己的父亲、母亲、爷爷、奶奶是这样生存、生活的。在这一点上说,这两本书可能是传统生活的挽歌,也是我们日常记忆最珍贵、最简单的纪念。
读+:很多人说你是乡土文学的最后一道风景线,你认为乡土文学有一天会消失么?
阎连科: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今天的城市虽然有几亿人,但这几亿人中真正的城市人估计也就一个亿,其他都只能算有一个城市人的身份,而生活、文化全部都是乡村的。就像我,父母亲都还在农村,在城里买了一个房子,弄了个户口,就变成了城里人,形式上转移了,但精神不是。从这个角度讲,我们的乡村文学或者说乡土文学,远远不会消失,一定是中国文学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乡土文学是写不完的,但完成乡土文学的现代性,是我们每一个作家都需要思考的。如果完成了乡土文学的现代性,它不仅不会消失,还仍然是文学的潮流都有可能。
读+:从你奉行多年的现实主义,到如今提出“神实主义”,你在写作上为何会发生这样的思想转变?
阎连科:第一次怀疑现实主义,是1990年:那之前两三年我们和越南打仗,可亚运会开幕式上,两国领导人拥抱在一起了。又过了十年,我的家乡要修高速,我那时也算当地出的名人了,当地领导找到我:“阎老师你给我在《人民日报》上登篇稿子,高速公路就给你们村留个口子,你回家的时候开车直接就到家了。”我以为他是开玩笑,结果回家发现高速公路的出口远得不合常理,得到的解释是“叫你大作家帮忙上个稿子都不帮”。
这些事让我意识到,这社会拨开表面的平静和逻辑,每一个连接处都不是1+1=2的问题。这种“不存在”的真实、被现实主义掩盖了的真实,恐怕只能归结为“神实”了。
中国不缺少伟大、优秀的小说家,而缺少一个无论对错都站出来说的人。
读+:从《受活》到《风雅颂》,您被称为最受争议的作家,您怎么看待这种争议?
阎连科:这么多年我的每本小说都充满争议,大家说你狂想、幽默、荒诞、嘲讽,每本书都伴随着争议,而且这种争议越来越大。如果有一天阎连科的小说不受争议了,那一定是很奇怪的,那可能是我江郎才尽的时候。如果某天我的小说一片叫好声,那可能也是个不祥的预兆。
读+:你的小说《风雅颂》因为以“清燕大学”为背景,被很多读者指责诋毁北大的知识分子,怎么看待这种将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对号入座的情况?
阎连科: 将文学创作与现实生活对号入座的人,说的好听是单纯,说的不好听是愚笨,他几乎没有想象力,认为一切的写作都要和生活对等起来,他忘记了在生活之外还有生活,生活之中还有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仍然有生活,所以他要把我们看不见的生活,生活中不存在的生活,或者说生活中不存在但在我们每一个人的想象中存在的真实,拉回到生活中去,拉回来他才能理解,不拉回来就不能理解,这种人也诋毁了读者的想象力。
读+:最近你的文集也在陆续出版,但其中并没有在小圈子里广受好评的小说《四书》。这本记录上世纪50年代饥饿与无序的作品,何时可以正式与大陆读者见面?
阎连科:这个我没法说,但我个人认为《四书》是我最为成功的作品之一。这本书暂时无法公开出版,我觉得不是这本书的内容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作者是阎连科。很多时候,下笔前我会考虑什么可以写、不能写,什么也许通不过,但当自我审查和妥协之后,小说的内容乃至形式都被破坏得不堪入目。以后,我在写作上不会再有“妥协”这两个字了,剩下的时间,我绝不妥协。
读+:你是一个上网不算太多的作家,但前不久却破天荒在微博上支持韩寒,您想告诉大家什么?
阎连科:首先一点,韩寒是敢说的人。中国不缺少伟大、优秀的小说家,而缺少一个无论对错都站出来说的人。真正优秀的小说家一片一片的,他们都比韩寒的小说写得好。但你必须承认,无论韩寒说对说错,他敢于说。我们没有能力说,不愿意说,或者不敢说,害怕说错或者说对,我们永远保持沉默,我们永远在批评站出来说的人,我们比韩寒狡猾、聪明得多。正是在这点上,无论韩寒说的是什么样的话,他说了,这就值得我们学的。
或许某天发现韩寒是真的欺世盗名,这些话都是他替别人说的,但这个人是一定存在的,没有这样的人,生活就是巨大的空白,会让我们感伤。我担心的不是韩寒的消失,而是生活中间说真话的人消失,当然这个无法在微博上清楚地表达。生活中很多人不说真话,是因为这些人说真话和没说差不多,他们发出高八度的声音有难度。阎连科也没办法发出高八度的声音,我一个五十几岁的人,不能百分之百的把内心都说出来,能说多少就说多少。
我享受创作电影剧本的过程,我们(和顾长卫)已有了合作下一部电影的意向。
读+:顾长卫导演的电影《最爱》,据说是从你那部反映艾滋病村的《丁庄梦》改编而来,但我发现,编剧中并没有你的名字?
阎连科:顾长卫想以《丁庄梦》为原本拍《最爱》,我提出来不管以何种形式参与,都不要出现真名,编剧中那个“言老施”就是我。我曾创作过电视剧剧本,但感觉不太习惯,后来之所以跟顾长卫合作电影,是因为电影比电视剧更纯粹,而顾长卫又是个比较追求艺术化的导演。我享受创作电影剧本的过程,我们已有了合作下一部电影的意向。
读+:现在很多作家都去当编剧了,你也当过编剧,你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阎连科:很多作家转行做编剧,就是因为写剧本比写小说稿费高。而我做编剧,就是为了弥补写小说稿费不足的生活之缺。如果小说稿费可以满足我的生活所需,我就不会去做编剧。因为电视剧不需要文学,只需要娱乐,这也是我最讨厌的。同时,写电视剧时间长了,确实就有可能写不好小说,这是我必须警惕的。
读+:你刚刚还在顾长卫的微电影《龙头》中出演了男一号,感觉怎么样?
阎连科:那个就别提了吧,麻烦你告诉大家,这是阎连科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阎连科的ABCD
李洱/文
A 艾滋病
从2004年开始,每过一段时间,阎连科就要去一趟艾滋病村。有时候,他和一名医生一起去,有时候他自已去。在那里,他帮艾滋病人打井,发药,做心理疗法。后来他写了一部《丁庄梦》。《丁庄梦》出版以后,我以为他去的次数会少一些了,因为作品已经写完了嘛。不料,他还是经常去。年前,有一次我碰到他,发现他情绪很坏,原来他刚从艾滋病村回来。他每次回来,情绪都会坏上几天,因为他在村里结识的朋友又死了几个。他向我讲述村边已经连成了一片的坟。他这次去,是给村里的艾滋病孤儿发压岁钱的。有一段时间,他很认真地问朋友,要不要领养一个艾滋病孤儿?
B挽歌
我还不认识阎连科的时候,就听到过一个故事。说是杂志社的编辑,有必要和阎连科保持良好的关系,因为他可以帮你救场。如果你已经编好的稿子,突然被枪毙了,一时间又没有别的稿子可用,你可以给阎连科打电话。你只管告诉他你需要的字数即可,他肯定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而且质量可靠。后来我听他说过,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他每天都可以写上一万字。当然,他现在不行了,身体跟不上了,三天两头腰疼,头晕。现在,他就是腰不疼,头不晕,也没有哪个编辑敢指望他来救场了。为什么呢?因为他的稿子也经常会被毙掉。最近几年,他是被毙稿次数最多的中国作家。
C。吃饭
和阎连科在一起吃饭,是一件愉快的事。最重要的原因,是你不必担心自己买单。我和他住得很近,在一起吃饭甚多,十有八九是他买单。他总是抢着买单。他点了一桌子的菜,但他自己吃得很少,因为他要减肥。如果是晚饭,通常他只喝一碗疙瘩汤,就是河南农民常喝的那种面糊糊,价格在1元到5元之间。也就是说,他点了一桌子的菜,基本上都是给你点的。如果你们没有吃完,他要打包带回去,给他的狗吃。他有京巴一只,大名哈里。阎连科每天都要遛狗,孤独的阎连科喜欢和狗说话。有一年的春节前,哈里因为恋爱问题失踪半年,阎连科说,完了完了,彻底完了,这个年过不成了,过不成了呀。
D。地道
在《坚硬如水》中,阎连科挖掘了一条地道,一条爱情、死亡和革命的地道。从事原型批评的人,或许能从民间故事中,找到这条地道的原型。诸如二郎救母的故事,宋徽宗与李师师的故事。但我想说的是,阎连科的小说,其实一直有一种“地道意识”,无论他是否铺设了一条地道:在那里,空间极度黑暗,死亡逐渐逼近,幸福充满着腐烂的气息,人们在瞬间摆脱了意识形态的控制,进入了狂野、撒欢的境地。别人的狂欢在广场上进行,而阎连科的狂欢在地道里进行。所以,他激昂的反抗只对自己有毁灭性,他只是在内心深处爆发革命,他坚硬如水。
(李洱,作家,现为《莽原》杂志副主编)
记者欧阳春艳
一边书写宁静的瓦尔登湖生活,一边遭遇家园被强拆。作品多具批判讽刺性的作家阎连科,在去年底,与此时此地的荒诞现实狭路相逢。
阎连科自嘲,任何虚构故事都没有现实曲折丰富和荒唐,不管你写什么样的小说,你在讽刺生活、批判现实时,生活本身也在讽刺你。
生活的荒诞还在于:在刚刚出版的散文集《北京,最后的纪念》里,54岁的阎连科透露出了浓浓的乡土故园情怀,但他最初从事写作的动机却正好与此背道而驰——17岁还在河南农村老家的他,读到了张抗抗的《分界线》,从而对每天太阳下的劳作产生了恐惧,而写作,是唯一能够帮助他逃离土地的途径。
在文学评论界,阎连科身负“中国文学荒诞现实主义大师”等多项标签。早在2004年,获第三届长篇小说“老舍文学奖”的《受活》出版后不久,阎连科从部队转业至北京作协。此后,他陆续写出了关于个人崇拜与禁锢的小说《为人民服务》、反映河南艾滋病村现状的《丁庄梦》以及记录上世纪50年代饥饿与无序的《四书》,这些作品的命运,都比较坎坷。
近年来,除去散文、文论方面的创作,阎连科唯一顺利出版的小说,只有2008年的《风雅颂》。但这本书却因为以一个懦弱的大学教授为主角,触怒了一批精英知识分子,在媒体上引发了广泛争议。其实,在这本被阎连科视作精神自传的作品后记中,阎连科同样毫不客气地解剖了自我:懦弱、浮夸、崇拜权力、很少承担、躲闪落下的灾难、逃避应有的责任。
我们看到,在这些饱含争议的作品里,阎连科创作出各种荒诞:人物的身体能化作肥料滋养大地;被解放的人隐匿在地道中狂欢;懦弱的知识分子向偷情的妻子与领导扑通下跪;为凑钱而卖皮的村民,裤管里的蛆虫像豆子一粒粒往下掉;象征着威权的“孩子”,架一把铡刀对众人说“把我的头给铡下吧”……
而现实中的阎连科,似乎也颇让人有一种荒诞感。他的年轻朋友打趣他说,“开奥迪A4,用爱疯4,但摄像机一拍,镜头里还是一张河南农民的脸,有一种悲苦感”,“说得最标准的普通话,是模仿小区横幅那句‘打好拆迁这一仗’。”
阎连科曾预期自己最多写到65岁,因为他必须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那就是写作于他而言,从来不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这样的不快乐,既源自写上两小时就会筋疲力尽的身体——少年时在山里背石头,曾压到一肩高一肩低,他因此患上脊椎错位已有17年;而更多的不快乐,是出于对语言模式选择的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