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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与史铁生的一次见面:基本上一直在说饺子

2012年06月15日 16:12 来源:北京晨报 参与互动(0)

2010年岁末,轮椅作家史铁生,留下300多万字的著作离世。

  这位下肢瘫痪,后又患上肾病、尿毒症,长期靠透析维持生命的作家,在异常艰难的生存境况下,连续写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小说佳作与散文精品。如《午餐半小时》、《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奶奶的星星》、《老屋手记》、《我与地坛》等。他离世后,民间自发的纪念活动不断,如评论家白烨主编的“文学蓝皮书”《中国文情报告》中记述的,从北京到上海,从山西到海南,从武汉到四川,全国各地先后举行了30多场追思会,这些活动的共同特点是:自发组织、自愿参加;参加者跨越了不同行业、不同代际。在北京“与铁生最后的聚会”追思会上,千余人从四面八方赶来。文艺界许多著名人士到场,各行业、不同年龄的普通读者,还有从外地甚至海外赶来的读者,使得追思会人数之众多,悼念之恳切,气氛之庄严,场面之盛大,都为文坛数十年来所罕见。

  2012年6月,“写作之夜”丛书编委会主编的《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有限公司正式出版发行。集聚43位史铁生的朋友们对他的深情回忆,他们各自用个人化、个性化,甚至最私密的记忆,讲述史铁生的生命“本真”。43块生命记忆碎片,渐渐拼贴出一个鲜活且深邃、熟悉且陌生的史铁生。

  与史铁生曾有“生命交集”的人们,生前私人医护、小说人物原型、知青插友、文学诤友、同学好友等,如史铁生当年清华附中同学、挚友孙立哲,同赴延安插队向铁生学习针灸成为赤脚医生,让读者窥见少年铁生的种种真实;铁生挚友、文艺评论家何东,以极为细腻的讲述,还原了史铁生抢救、捐肝的过程;陈建功、周国平、王安忆等知名作家真情回忆与铁生交往的种种细节;牛志强、张守仁、章德宁、陈徒手、穆中华等史铁生各种作品的责任编辑们,以平实的笔触,勾勒出史铁生成为“最具灵魂意义”作家的历练过程,此外,史铁生现供职于《诗刊》社的妹妹史岚、青年时代好友现为著名心理学家柏晓利、堂弟史铁桥、小说人物原型“长跑者”李燕琨、邻居王耀平等亲朋的回忆,披露出一个个作家生活中的平凡故事……

  在这个速成也速朽,过度纷繁却难以聚焦的时代,为何我们对铁生如此难忘?为何我们一再地念他,写他?一切来源于那些当前已渐渐模糊的词语:信仰、灵魂、意义……史铁生以独特的生命体验和写作态度创造出的一切,对广大热爱他的读者来说,是那么贴心。如“写作之夜”丛书编委会所言,“铁生灵肉及其非凡创造承载的精神、文化、道德价值,难以估量,于我们民族将是走向未来高贵命运难以替代的珍极资源。”

  绝地中体会生命的馈赠

  据该书编委会主任,也是史铁生同学和挚友的孙立哲介绍,该书由史铁生亲友共43位作者亲自动笔,记录与铁生的直接交往体验,许多人是平生第一次写文章出版。正像编委会名誉主任邵燕祥要求的,从史铁生其人其文的实际出发,本源本真,不搞完美化理想化。希望更多人了解史铁生成长的历程和故事,了解他所经历的历史与人文环境,近距离观察和感悟史铁生在面对孤独、无意义和死亡等根本生存困境时的纠结、绝望、思考、反叛与超越。

  孙立哲说道:“铁生曾说过,‘往事,过去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未被意识到的,它们都已经无影无踪,甚至谈论它们都已经不再可能。另一种被意识到的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的,才被保存下来成为意义的载体。’该丛书定名‘写作之夜’,就是依据铁生留下的著作,并且被人们反复‘意识到’而永存,在铁生思想的起点、中途,或者结束地,开始我们的继续思考。用阅读,回应铁生的思考;用交流,召唤铁生的精神。诚实生活、善思命运。”另悉,“写作之夜”系列还将陆续出版有关史铁生生平事迹、作品解读、精神生命、文学研讨、语录言等专册。

  该书执行主编岳建一介绍,该书出版过程中,大家都是凭着一份感动。“编委会阵容囊括了知识界、思想界、文学界、新闻界很多优秀人士,大家被邀请的时候,我们收到的都是很多令人感动的回话: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愿意做任何事情。编辑家张守仁表示,愿意无偿地当义工。大家的努力,使这本书历时一年得以问世。如果说,这本书有什么特点,我想,它是民间记忆史铁生。拒绝绝对意志,肩起记忆的天良。它是多元的,个性的,自由的,开放的。不是把史铁生书写成一个“外星人”,一个“变形金刚”,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他自己的个性,有很多的缺点,有很深刻的脆弱。有他失恋中的痛苦,有他身残以后的几次自杀,有那种常人所难以理解的深刻绝望。他的写作,也经历了艰难。他本来可以成为一个理工学科的优秀人才,后来走上了文学之路,与其说是命运劫难的给予,也可以说是生命的馈赠。”

  该书也没有回避史铁生在“文革”期间的经历。孙立哲在书中《想念史铁生》一文中写道,史铁生与“黑五类”只隔着一张薄纸。史铁生的爷爷是地主,姥爷是个抗日英雄,日本投降后退伍回乡担任国民党县党部书记,在当地人民中有口皆碑,却在解放后镇反运动中被枪毙。岳建一介绍道,该书没有回避他在“文革”期间,在他所在的清华附中,看到的那些令人震惊的场面。他经历的看到的,他之所以成为后来的铁生,与他的家庭劫难,“文革”经历,插队生活,非常痛苦的失恋,与他的生命、情操置之绝地而后生,息息相关。

  用宽厚胸怀超越一切苦难

  史铁生的作品中,生死,是一个重要的命题。正如他那广为人们所知的句子,“死是一件无须乎着急去做的事,是一件无论怎样耽搁也不会错过了的事,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该书编委、著名学者章立凡也说道,每到生病的时候,就会经常重复铁生的一些思考,什么时候会死,我们到世界上是干什么来了以及我们所做的一切有什么意义。章立凡说,他也有过坐轮椅的经历,在被锁固在轮椅的几个月里,也经常重复铁生的思考。铁生是一个参透了生死的人。

  史铁生的好友、著名主持人张越说道,她与史铁生的交往,大概在他生命最后十年。“模式差不多是这样,我把他的《病隙碎笔》放到枕边,有心烦的事儿时就去翻,随便翻到哪一篇,随便看到哪一段,心里就舒服了。如果还不行,就去他家,也不是特意去聊什么,就是随便跟他聊聊天,看看他和夫人陈希米过日子,然后心里就舒服了。我一直管他叫史老师,然后他拒绝。他说让我叫铁生,然后我就叫铁生老师。后来他实在不让叫老师,我就叫领导。这不是一般的礼节和客套,是非常由衷的不由自主的尊敬。我一直觉得他是我精神上的引路人,是我与上帝之间的桥梁,他带我走向与生命、世界的和解。他毕生苦难,有巨大的生命力量,深刻的思考,宽厚的胸怀才可以超越这一切,这是一个最有资格怨恨的人,带领我们这些没有资格怨恨的人,与生活和解。我们这个充满了怨恨和戾气的时代,能够拥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孙立哲说道:“早在1970年代,史铁生就问我这辈子最怕什么。我说最怕死,人一死,全白干了。铁生说,人是有‘灵魂’的。我说,你把‘灵魂’拿出来让我看看。后来铁生说,灵魂就是宇宙的消息。过了这些年,我对他的话有了新的感悟。在文化研究中,人们关注‘文’的方面较多,也就是关注各种行为现象和表达形式,但对‘化’字理解较少,比如说,人为什么有道德感和同情心,人为什么要求生活的意义。这些都是内化的消息形成的文化基因。史铁生对人类文化的最大贡献之一,就是超越了对表面文化现象的观察,追问人生的根本困境和文化现象的本质。写作过程中,我深深地感受到,史铁生肉身虽然离去,但他的‘消息’,化作我们的记忆和感动,他的生命就更加鲜活而实在。在这个意义上,史铁生的‘灵魂’不死。”

  晨报记者 刘婷

  ■文摘

  众人眼中的多面铁生

  孙立哲

  (史铁生的清华附中同级同学、终生挚友)

  第一次听到史铁生的名字是在开学不久的语文课上。教语文的董老师告诉我们,邻班史铁生在课堂上读了他的作文,写他小学一位老师,不但文笔好,而且朗读时声情并茂,全班听了一起感动。无线电做媒,我在第一学期正式认识了史铁生。史铁生插话不多,偶然问几个问题让我惊异。比如他问,把高频放大管的栅极用可变电阻微调短路控制高频放大器的自激振荡,是不是比使用负反馈电路更简单有效?听史铁生的问题,我想,天下怎么会有这种多面手?会朗诵,会作文,还这么懂无线电!一来二往的熟悉了以后,我知道了铁生更喜欢无线电或者美术,根本没打算报名参加朗诵组或其他的文艺表演组。他想上清华大学,读理工科。假如没有后来这么大的人生曲折,我想象他会成为一个建筑设计家,或者物理学教授,或者工程师。虽然他的作文好,我敢打保票,史铁生绝不会专门从事文学创作。不过,命运专指未来的不确定性,是人生的迷途。命运历来不相信预测,也不兑现保票。

  邢仪

  (史铁生清华附中同级同学,同在陕北延川县关庄公社插队)

  史铁生在陕北干了一年农活儿,养了两年牛,就生病回京。后来惊人的消息传到大山里,说史铁生瘫痪了!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怎么就瘫痪了?我们大家为他扼腕。但人活着总得干点儿什么,总得活得有点意义。我们那会儿干什么事都要问意义,不像现如今干什么都问能给多少钱。所以当史铁生不能“战天斗地”后,他为生活这条河找了只“写作”的船。史铁生说:如果生命一是条河,职业就是一条船,为了在生命之河上漂泊总是得有一条船,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诚心诚意地漂泊。

  陈冲

  (史铁生中学校友,插友,1969年赴陕西省宜川县插队)

  那是在1965年左右,清华大礼堂上演外国电影(立哲回忆上演的是芭蕾舞),总之颇具吸引力。众多影迷蜂拥而至清华工字厅后门处抢购电影票,我本来排在前面,总算快挨到窗口了,忽然觉得身后一阵乱挤,便被推上了护栏,顿时一股邪火涌上心头,于是怒目圆睁,就见下面十几个比我小的男生起着哄向前挤,最前面是个黑脸小子,打着滚地起哄。我站在栏杆上大吼了一声,只见那黑小子猛然抬头,见是一位比他年龄大,块儿比他足的人站在高处冲他吹胡子瞪眼,不由得倒吸凉气。那伙起哄的后生们,也顿时卡了壳,不敢造次了。我依然骂骂咧咧,把头的黑小子怕吃眼前亏,扭头就跑,不知去向。那黑小子就是史铁生。自此,我对那位黑脸小子的印象就颇深了:黑瘦的脸,高大的鼻子,一撇小胡子,含蓄而迷糊的眼,狡猾的微笑,起哄诈唬而又胆虚,这就是我最初对铁生的印象。对于这段经历,我和铁生经常忆起,每次都是乐此不疲,开怀不已。

  王安忆

  (著名作家)

  这天是星期天,他家里人挺多,妹妹妹夫都回家了,在外间做饭,里间是史铁生的房间,生着铁皮的烟囱炉,有着一股日常居家的温暖气氛。他说起上回在讲习所的见面,说我那时候特别瘦。我说那时在北京生活,必须吃大量的面食,我很不习惯。他就说,面食里的饺子还是可以的。然后又说到了北京的大白菜,整整一冬天,主要就是吃它,也是个问题。他说,那么包饺子呢?最后,我们要走,他不让,拉住我们说:别走,今天我们家吃饺子。就这样,这一次见面,我们基本上在说饺子。当时不觉得,过后想想却觉得出乎意外。因为,像史铁生这样,坐在轮椅上,是有权利说许多高深的哲理,人生的感悟,生命的体验,存在的真谛。他说什么我们都会相信,也会感动,可是,他只是说饺子。

  ——以上摘自《生命——民间记忆史铁生》

  晨报记者 刘婷

【编辑:刘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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