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知识分子应是一群只服膺于真理的人
梁文道:反思网络中的知识分子
记者 卞文超
相比对知识分子范围的界定,今天另一现象更值得关注:知识分子的形象在公众视野内面临垮台危机。
光头,黑西装,白衬衫,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梁文道的装束黑白分明,一如他的表达,明确清晰,逻辑环环相扣,精确瞄准听众的注意力。
1月9日,北京环球贸易中心五楼。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主办的“理想国”文化沙龙上,熊培云、许知远、梁文道三位特色鲜明的70后写作者,各取名字中的一个字,以“云知道”组合亮相。
“‘云知道’很像一个乐团组合的名字。我们会去不同的地方演讲,做沙龙座谈。我们希望是一个系列的主题贯穿下去。今年的主题是——知识分子。”梁文道说。
知识分子不囿于职业
梁文道从讲台上走下来,被一群读者围住在新书《味道》上签名。主办方工作人员隔着人群叫:“梁先生,过来坐下签。”他摆摆手拒绝。面对读者,梁文道保持着恭敬的面孔。他签书,不像有的作家只顾埋头划拉,而是一定要望向读者,双手递回,道一声“谢谢”。
在大多数场合,梁文道不宣称自己是知识分子,主动把自己划为“知道分子”的行列。他出版最为知名的时评作品集《常识》,以浅白流畅的语言,冷静道破社会现象背后隐藏的一面。1970年出生于香港,少年成长于台湾,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哲学系。内地公众对他的了解始于凤凰卫视,他是电视台主持人、嘉宾,同时在南方周末撰写专栏。
1月12日,“云知道”把沙龙开进北京大学。参与者大部分是学生,现场座位不够,不少人席地而坐。梁文道分享了有关知识分子与公共性的看法。
公共知识分子是近年来的热词。梁文道赞同上世纪六十年代美国一位社会学家的观点,对知识分子有一个很简单的定义: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靠思想生活,但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为思想而活。
知识分子一旦与公共性相联系,便不再囿于专业和职业。梁文道举例,公共知识分子最好的例子是爱因斯坦。爱因斯坦后期是一个很重要的公共知识分子,他在战争期间有大量关于政治的看法。
“从很严格的政治学的角度看,他的很多政治看法其实并不专业,甚至可以说是幼稚,但大家仍然会倾听他,为什么?因为他是爱因斯坦。人们或许可以不同意他说的话,但你不能否认他尽到了一个知识分子的责任——始终应该保有一种业余者的疏离状态,保有你在行业以外、职业以外对某种事物的爱好。而这种爱好是可以很深的。”
“知识分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可以来自很多职业。”梁文道说。关注空气污染的公交司机,关心公车私用现象的中学生,都有可能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应该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之外,或者在自身所处的社会和文化传统之外有关怀,要有超出束缚的欲望。大家在公共范围发声,关怀社会,影响周围的人就是知识分子。
“污名”下的社会心理脉络
2010年,方舟子和梁文道之间曾有一轮骂战风波。今天,梁文道试着以客观的姿态提到对方:“方舟子你别装了,你也是公共知识分子。”
相比于对知识分子范围的界定,今天另一现象更值得关注:知识分子的形象在公众视野内面临垮台危机。如今网络上常常见到,随便一个公共话题,便会引发网民对“公知”、“母知”的围攻。在网络语境中,“公知”直接变形成为贬义词。
许知远感慨于网络上价值观的一再颠覆。梁文道对“知识分子污名化”背后隐藏的社会脉络作了分析。
有一个词,很多年前大家认为是褒义词,现在网络环境中也被认为是负面词——精英。为什么现在大家把这个词看作是一种反讽,都在骂精英?从具体的社会环境来看,今天被指作精英的人,或许是某些贪官,或许是某些富商,在各大会所开着名车出入,叼着雪茄举着红酒晃啊晃的。在公众眼中,这些人是一群既得利益者。
“中国今天的贫富差距很大,大家开始意识到,经济利益和政治权利的分配有不公正之处。正是因为某种扭曲和不公正,使得某些人成为经济上获利最多的人、以及政治上获得利益最多的人。他们构成了精英群体。”梁文道指出,权力寻租带来扭曲和不公正。人们看到,发财的商人第一桶金,往往是黑的;国家发展到今天,重大的环境污染也是他们在开发过程中所应该承担的。于是公众得出结论:精英很坏很黑。
以此为脉络展开,一些知识分子尤其是一些经济学家,他们提出的观点和说法有时为精英群体代言,被公众抓住把柄,换来污名。还牵扯到很多著名的媒体和媒体人,包括不少有影响力的报纸杂志,被认为和这些经济学家、学者一脉相承,一起被泼上脏水。
这种社会心理走向并不复杂。让梁文道感到有趣的是,即便骂声一片,中国被骂精英的人甚至部分骂精英的人,往往并不反感被划入精英群体之中。
微博虽火却无真正讨论
“我不是要为‘公知’正名,不是要说公知多有良心,而是说随便地骂人不利于一个健康讨论的气氛和环境。”说完这话,梁文道感慨,这样一个呼吁恐怕改变不了什么。因为时代就是如此,这样的呼声注定微弱。他曾多次强调,如果真的是知识分子的话,就必须要关心讨论严肃的、有品质的问题。
近日微博不断爆出猛料,某些艳照官员和拥有多套房产的“房叔”、“房爷”浮出水面,网络监督发力,成为反腐的新生力量。但不难发现,这些事件的发生多有偶然因素,更多地流露出公众对私生活的猎奇心理,却并不触及问题的根本。
“过去十几年流行真人秀,我们忽然之间前所未有地对一个人的私生活、私人的性格感到无比有兴趣。你可以发现,这不只发生在中国,全世界都一样。有的民主国家选举总统,不再是有关政治立场的讨论,而变成这个总统有没有婚外情、有没有抽烟、他是什么人的讨论。”梁文道说。
梁文道认为,知识分子把精力转移到对这群人人格上的讨论,抹去了更重要的牵扯到整个国家的重大社会分歧的讨论。这样的严肃讨论其实在历史上一直存在,但现在进入到大众舆论下,变成了政治讨论庸俗化的结果。西方国家的媒体政治讨论和政治生活越来越贫乏,政治的言语、论述越来越空洞,受到学者的批评。
“由于严肃的政治讨论很难在微博上展开,所以,大家更倾向于用一种很简洁、粗糙的语言来总结。不要说政治讨论,就连一般的交流在微博上也是很难的。”梁文道感觉,在中国,微博为主的舆论环境口水横飞,但问题或许更为严重。
梁文道本人并没有个人微博,但他会去微博上看看。他常常发现微博上对于他本人在某场演讲上的讲话,大部分都不太接近原意,有时候甚至是相反的。“这样的微博发出去,被转发了很多次,有人看了微博就会下判断:没想到梁文道当时会这么讲,梁文道就是一个傻瓜。”
“如果我对一件事情感兴趣,我是一定要想办法找回他的原话是怎样的,他的整篇文章是怎样的。我很难根据别人的只言片语和别人的总结,去判断另一个人和另一件事。但是,今天大家大概都没有时间来做那么费神的事了。”梁文道说,微博上充斥了太多声音,但是缺少起码的判断基础。微博的速度那么快,大家上午关注伊能静,晚上在意李云迪,第二天又一起来关心南京“搓手猫”。
我们关心的事情每小时都在更新,随时作出的判断随时面临改变。但是真正的讨论又有多少?
应是只服膺于真理的人
“面对沟通如此迅速、联络如此紧密的方式,我在回避。”
与人们印象中的媒体人形象相反,梁文道在生活中给自己设置了信息屏障。他经常手机关机,短信隔上一两天才回复,邮件几乎每个月才回一次,脸谱、推特等社交网站从不使用。除了一些社会活动,梁文道大多数时间在家读书,每天睡五个小时。
尽管现在很多人喜欢把“圈子”挂在嘴上,也喜欢把自己归类于各种不同的“圈子”,梁文道却有意与这种亲密接触的现实拉开距离,借此给自己更多反省的空间。
“我还没有找到一个理想的生活状态,我正在寻找。”他说。
但对于知识分子的理想状态,他的脑海中似有勾画。“知识分子应只服膺于真理,而不是屈从于立场。”他向往南宋时朱熹和陆象山的那场论战,双方门下弟子都知道,对方是自己老师的最大敌手,但整个论辩过程,从今天的文字记录来看,他们的辩论客气而节制。朱熹和陆象山私下跟弟子谈到对方的时候,也从来不会出言不逊。
“我并不是说一定要斯文,而是说,学者、知识分子在辩论问题时,最好不要过于轻易地下结论,而要对自己的观察判断有一个保留。”众所周知,真理不是任何人可以垄断的,它不是那么容易就到达的。在这样的前提下,任何人都不该轻易宣称自己站在真理那边,或者真理就掌握在自己手上。
“我们只敢说,或许我有一个想法是对的,拿出来讨论一下。这样的态度,是比较理想的知识分子社群内部讨论问题的态度。因为知识分子就应是一群只服膺于真理的人。”梁文道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