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斤澜留给文坛的警示
□张 健
得到先生仙逝的消息是4月12日下午,心底訇然一沉,知道这回和蔼然可亲的“林大哥”再也无法见面了……几年前,先生有过一次病重,报了病危,一位在场的朋友顿时失声痛哭。但之后奇迹却出现了,老人不仅挺了过来,身体还越来越好,脸也红扑扑。我们之后还埋怨那位痛哭的朋友,说“不吉利”。前年,先生还和我们一起出席第7届作代会,谈笑尽欢。但是——这一次,老人真的静静走啦。他走在这个春天里。
从此,中国和世界,再也读不到林斤澜新创作的短篇小说了。
作为文学中最瑰丽独枝的短篇小说,其成就最大者,我认为自孙犁、汪曾祺之后,只有林斤澜一人。他的离去之损失,会随着时间,让我们越来越品味出深深的痛惜。
林斤澜低调到极致,只是默默耕耘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之中。但他留给我们的作品却“深刻得惊人”、“诡奇得惊人”、“美丽得惊人”。但从未“大红大紫”,轰动世人。直到2007年9月25日,北京作家协会尊重北京作家的评选,为林斤澜隆重颁发了“终身成就奖”。颁奖词称:“林斤澜先生一生致力于小说的艺术探索,在小说语言、小说艺术及理论方面的独到发现与见解,对中国当代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
连这颁奖词,也十分低调。但它准确、到位,意义深含。
想想在这“娱乐和消费时代”,“大师”“巨匠”满天飞“之怪现状”,林斤澜的这个“终身成就奖”如寂寞飘扬的旗帜,留给文坛的是信心和坚守的勇气。
大概是2004年秋天,应一家刊物邀请,随林斤澜、刘心武、中杰英等几个老作家在天津有一次小小的聚会,内容很简单,就是畅述关于小说的创作。林斤澜谈了两个观点,均语出惊人。一个是,小说要“有话则短,无话则长”。另一个是总结自己在创作上的失误。他说:“摸索了这些年,我要谈一点失误。我过去有一段时间,感到萝卜地里只能种萝卜,后来才发现,萝卜地里同样可以种白菜。”那意思是,自己曾经在一段时期的创作中,淡化了情节和故事,而是向深处探索,写人物内在的心魂。如今看来,写心魂也没有必要将情节和故事过于淡化。——一位成就巨大的老作家,这样坦诚地敞开心扉,谈自己在写作上的“失误”,我是第一次听到。
一个真正的作家,对于创作付出的是什么样的心血?一个短篇,哪怕是一个千把字的小小说,是如何诞生的?读者往往是无法知道的。有一件趣事。林斤澜有一次和老友汪曾祺聊天,谈到一个生活中的细节:文革时,一户人家的主人,夫妇俩都被揪斗而关了牛棚,家中最疼爱的一只猫只能四处寻找野食活着。等主人回来之后,发现这只本来极其温顺的猫,变了,变得冷酷异常。一见到吃的东西就扑上去,很厉害地狂叫,仿佛要和同伴拼命。汪曾祺说,是块好料,可以写篇不错的小短篇。两人都觉得,这是一篇小小说的“好料”。这块料,林斤澜在心中存了多年,一直因没有找到一个好的视角而无法动笔。十年后,汪曾祺问林斤澜:“那个猫,你写了吗?你要是不写我可就写了。”林斤澜笑答:“你写你写。”说完两人就又都把此事放下了。但是最终,这篇小小说两人都写了出来。当然和素材变化很大。发表后,有人喜欢汪的;有人喜欢林的。我觉得汪尽管是大手笔,但此文却过于直露。而林于心中“闷养”了多年,自然更隽永。
几年前,山西平遥的一位作家,请林斤澜和几个北京的作家去给平遥的一些文学爱好者讲讲创作。林斤澜没有二话,放下手中的写作就和我们一起去了。在一个庙里,二十多个文学爱好者团团一围,听林斤澜生动剖析鲁迅短篇小说的妙处,老人那连珠妙语如在耳前。讲完课,黄昏里我们一起绕小城走走,天黑了,在昏黄的路灯下,在一家小的不能再小的路边小店,林老提议喝点儿酒。他说菜他来点,要了几个豆腐丝花生米之类的小菜,我们就路边小桌旁围坐喝了起来。2007年秋天,全国作家第七届代表会期间,一个晚上,光明日报的作家韩小蕙约着我和刘孝存推开了林斤澜的房间。八十多岁的林老疾步赶到门前,紧紧拉着我们的手,久久不松。我和刘孝存只是想念老林大哥来拜望,机灵的韩小蕙摸出纸笔来了个突击采访。林大哥笑呵呵地开始有问必答。当时,我们还几次打断小蕙,让她谈的时间不要太长,怕影响老人的休息和身体,如今,连想在他身边坐一坐的机会,也永远没有了……
文坛被冷落,已多年了。一方面,文学作品的问世不能说不“繁荣”,每年的长篇、中篇、短篇可以说“大量涌现”。另一方面,出版却越见萎缩,有些原来以出版文学作品为主的出版社,也“怕收到小说”。而一些文学刊物的发行直线下跌,几乎到“难以生存”的境地。很多人把责任推给电视、网络等等新兴媒体,觉得他们“抢了本属于自己的饭碗”。还有的将责任推给年轻读者,认为他们“不再热心读作为精神食粮的文学作品”——奇怪的是,作为作品的生产者作家,却很少问问“您写的东西质量如何?叫作品吗?”艺术生产者的人品和人格,决定了产品的艺术质量。质量低劣,才是文坛被冷落的关键所在。
如今的文坛,越来越像一个“生意场”。有的作家粗制滥造,“几天一个短篇,一周一个中篇,一月一个长篇”,这样的垃圾般堆砌的文字,谁读?有的借得一点文名开始“功夫在诗外”,整日混于老板和掮客之间。有的连写作也雇佣“枪手”,书出之后重金请一帮评论家吹捧;一位“名家”,被人请约写序,“行,你写个初稿给我参考吧”,初稿来了,扫上两眼,一手接过重重的“润笔费”,一手即刻签名让人拿去发表;甚至有的,连作协的“领导者”也开始剽窃别人的作品来出书了。这样的文坛,能不被冷落?
而真正的文学,是不灭不死的。如林斤澜、孙犁、汪曾祺等作家的作品。林斤澜的创作,“对中国当代的白话文写作极具启发意义”;林斤澜的为人为文,对当下整个文坛的生存形态,更具有特殊的警示意义——以此,来缅怀和祭奠他,在他飘然西去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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