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近七旬的徐世扩死了,而杀死他的,正是他的亲生儿子徐永贵。
法庭上,徐永贵陈述,几个月来,自己日夜照顾车祸受伤的父亲,花光了所有积蓄。出事当天,父亲多次求他用麻绳勒死自己,帮他解除痛苦。在父亲一再苦苦哀求下,他犯下大错。
面对久病的父亲,做儿子的是于心不忍,希望助其早日结束痛苦?还是瞬间人性恶的一面占了上风,因不堪承受长久的经济与精神压力,对父亲痛下杀手?
“绳子套在父亲脖子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笑了”
看守所里,坐在记者面前的徐永贵是个看上去身高不足1米7的小个子。他佝偻着背,目光有些呆滞,说话时不看对方的眼睛。徐永贵一边抽泣着,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向中国青年报记者讲述出事当晚的情形。
那是2010年5月13日晚上,距离父亲徐世扩车祸受伤已经过去了将近4个月。徐永贵记得,那晚,父亲不停地用手撕扯被子,嘴里喊着“疼啊,疼啊”。他还时而使劲地挪动身体,用头撞墙。一直折腾到次日凌晨,父亲哭着哀求儿子:“快找一根绳子帮我解脱吧!”
徐永贵回忆,看到父亲如此痛苦,他一边流泪,一边宽慰父亲:“你好好养着,我会打工挣钱给你治好病的。”不知怎样才能说动父亲,他只记得,自己把这句话说了很多遍。
“后来,父亲又哭又骂,说我不孝顺,他痛得受不了,一直让我帮他解脱。”徐永贵说。
父子俩“死还是活”的交锋一直持续到凌晨6点左右。徐永贵的每一句劝说,引来的都是父亲更大的怒火。父亲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其那么痛苦,不如让我去死”。徐永贵渐渐觉得被父亲说动了。最终,他拿起墙上挂毛巾的一根编织绳,朝父亲的脖子勒去。
“绳子套在父亲脖子上的时候,我看到他笑了。”向记者讲述时,默默抽泣的徐永贵抬起头,微微张开嘴唇,咧着嘴,露出5颗牙齿,学着父亲那一瞬间笑的样子,随即抱着头,哭喊着说:“这个场景一直在我脑子里,忘不掉,一辈子也忘不掉。”
每月打工挣50元,给家里40元,剩下10元留作回家送钱的路费
徐永贵回忆,那场突如其来的车祸发生在2010年1月22日。头天,在北京打工的徐永贵刚刚回到贵州,准备跟家人一起过年。早上6点多,他突然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说父亲发生严重车祸,正在抢救。
赶到医院,医生告诉徐永贵,父亲的两个膝盖骨折,可能还有神经损伤。医护人员赶到车祸现场时,肇事司机已经逃逸。车祸现场的一位清洁工告诉徐永贵,是一辆出租车撞倒了他父亲,车牌号没看清楚。他到交警部门准备查看事发地段的监控录像,却被告知监控器当时是坏的。
在医院刚住了一个星期,徐永贵就为父亲花了1万多元的医药费。医生告诉他,要治好父亲的两个膝盖,就要进行手术。第一期的手术费大约8万元,其后可能还要接受多次手术。
找不到肇事车主,父亲和继母又没有经济收入,仅第一期手术需要的8万元,对于徐永贵而言,已经无异于天文数字。
今年32岁的徐永贵少言寡语。老实、不爱说话、不爱跟人打交道是堂哥徐永福对他的印象。因为家庭条件差,从小到大,徐永贵都是同龄孩子中最受气的一个。
“每个月吃国家给的30斤苞谷,有时候一年到头吃一次鲜肉,衣服也烂,什么都比别人差。”徐永福告诉中国青年报记者,徐永贵和父母的关系都很好。徐永贵算是村里比较听话的孩子,读书时,放学了就回家,成绩也不错。
徐永贵说,每次因为穷被别人欺负,母亲都会让自己忍着,看到要被欺负就绕道走开。“要忍耐,别人吐你口水,自己抹了就是”,母亲经常这样教育他。徐永贵很相信母亲的话,因为母亲是家里唯一上过初中的文化人。
1994年小学毕业后,不到15岁的徐永贵放弃了学业。在省城贵阳,他在一家小餐馆里找到了一份洗碗的工作,待遇是每月50元工资,包吃包住。在当时,每月赚50元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徐永贵最高兴的日子。他总会花3块多钱,坐长途汽车回到老家平坝县龙山村,给家里留下40块钱,再花3块多钱坐车回贵阳。
“母亲每次拿到40块钱都会很高兴,还会背着我悄悄掉眼泪。”徐永贵说,每当那时,他有一种孝敬了父母的感觉,心里很舒服。
大部分钱给了家里,自己的口袋就瘪了,每当工友们出去玩的时候,徐永贵都躲在宿舍里。过年时,别人都给自己置办些新衣新鞋,可他还是会把40元悉数带回家。
那以后,徐永贵打过很多临时的小工。他还遵照母亲的叮嘱,学了门手艺——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开“塔吊”。渐渐地,每月送回家的钱涨到了500元、800元、1000元,后来一度能达到2000元。
徐家在村里的亲戚记得,那时,徐永贵的父亲没什么经济来源,只是偶尔帮村里村外的人看看风水。徐永贵的打工所得,是家里最主要的经济来源。
徐永贵说,那段时间,虽然挣了不少辛苦钱,自己并没有什么存款。2000年母亲去世后,徐永贵在悲痛中欣慰的是,自己能赚钱养家,还有了一门手艺,对得起母亲当年的嘱咐。
2003年,徐永贵的父亲在贵阳再婚,并和继母在贵阳租房居住。
看到父亲又找了一个伴,家里的日子慢慢稳定下来,徐永贵想去更多的地方试试。听说了许多“北漂”的故事后,2008年,他踏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在北京,徐永贵找到的工作是保健品推销,每天的任务就是穿着体面的衣服,向药店和个人推销维生素片之类的产品。“我好学,老板看我老实,就什么都教我,我原来跟别人一说话就害怕的毛病也好多了。”他说。
在北京的两年间,徐永贵依然没有间断每月给父亲寄生活费,在他看来,没有女朋友,父亲是自己唯一的牵挂。到父亲出车祸前,他的账户上还有了些许存款。
两年的保健品推销也让徐永贵觉得找到了方向。看到这块业务市场潜力很大,徐永贵和深圳的一家供货商接触后,拿到了产品在贵州的代理权,还定了两万多元的产品。“我已经和贵阳的几家药房谈好了,应该能挣到钱,会越做越大。”他悄悄规划着,在挣到第一桶金之后,开自己的公司,做属于自己的生意。
“一切事情都必须给父亲治病让路”
然而,那场从天而降的车祸,打破了徐永贵的所有计划。
“在大医院交不起钱,肯定治不好,只有找‘乡土医生’治,还有一线治好的希望。”住院一周后,徐永贵把父亲背回了出租屋。
从2010年1月22日出车祸,到2010年5月初,徐永贵说,自己不是在床边照顾父亲,就是在寻医问药的路上。但凡能打听到的民间名医,无论多远,他都会去找。
北京的工作辞了,保健品生意停了,徐永贵说,一切事情都必须给父亲治病让路。
虽然求医问药花了4万多元,但父亲的情况似乎每况愈下。“乡土医生”的治疗结果是:父亲下半身彻底瘫痪,全身剧烈疼痛,生活不能自理。
每天,父亲都在病痛中呻吟,每次看到父亲用无力的双手抓被子、打墙,用头撞墙时,徐永贵只能死死地抓住他。
徐永贵说,伺候父亲小便时,徐永贵会给他包上尿不湿,尿完后再用热水擦洗干净。因为伤及下肢和神经,父亲没有足够的力量排出大便,徐永贵就用手指,套上塑料袋,一点一点地帮父亲抠出来,再用热水擦洗干净。
“他爱喝水,小便一天差不多10次,大便每次都不多,一天要抠两三次。”徐永贵说,有时候自己一天睡不到一个小时,非常疲惫,但从没想过放弃,“因为他是我爸爸”。
累的时候,徐永贵喜欢趴在床头,默念着卡耐基书里的话,“心甘情愿地接受吧,接受事实是克服任何不幸的第一步”。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
从2010年5月开始,徐永贵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他想着该用什么办法赚到钱,供父亲治病和生活。
见房东有一门烤豆腐的手艺,徐永贵悄悄盘算着,自己跟房东学学烤豆腐,摆个小摊一天也能赚几十块钱,“房东见我是赚钱给父亲治病,答应免费教我”。
此时,每月400元的房租和300元左右的水电费已经让徐永贵无法继续承担。
在贵阳市区的一个城中村,徐永贵找了一间每月租金180元的平房。这间平房跟其他十几户人家共用一个小院,七八户人家共用一个厕所和一个自来水龙头。房间的墙面上泛着点点霉斑,白天如果不开灯的话,看报纸都困难。
“再苦我也要撑下去,不然我父亲的病就没希望了。”徐永贵说,这毕竟是个住得起的地方,安顿下来,可以再找医生试试。
“我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2010年5月13日下午,徐永贵和姐夫一起,用板车推着父亲走了两个多小时,来到了这间新租的平房,路上,父亲要吃雪糕,徐永贵花1块钱买了一支“娃娃头”。
徐永贵记得很清楚,父亲被抬进新租的平房时,第一句话是:“这个地方太黑了。”
尽管从脸上能看出对环境的失望,父亲还是一直对儿子念叨着:“拖累你了……看你30多岁了,家也成不了,都是我害的……”
“自己家人,还说哪样拖累嘛。”每当听到父亲念叨这样的话,徐永贵都会不舒服,在他的观念里,姐姐嫁人后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传宗接代的是儿子,照顾父亲应该是儿子分内的事。
邻居孔庆英回忆,当天搬来的时候,徐家没有跟邻居多说什么,继母用带来的电磁炉做了一顿晚饭,还在小院子里的公用水龙头下洗了白菜。
徐永贵回忆,当天晚上,父亲特别烦躁,一会儿说要喝水,一会儿说要小便,徐永贵把水端到他身边时,他又摇头不喝,还把递到手边的尿壶扔飞了。
直到早上6点多,徐永贵亲手勒死了父亲。看到父亲断了气,徐永贵突然觉得害怕了起来。“我不能想象,今后生活中没有父亲是什么样子。”恐惧之中,他想到了打120。
孔庆英记得,那天早上出门生炉子,路过徐家门口时,徐永贵站在门边,直着眼睛,对着这个陌生人说了一句:“糟了,我爸爸喊不答应了,打了120。”
迷迷糊糊的孔庆英,一下子吓醒了,没敢靠近徐家的屋子,紧走几步,回到了自己家。
之后,孔庆英看到徐永贵进进出出了好几趟,十几分钟后,120急救车到了。“那时父亲已经活不过来了,看到我父亲脖子上有勒的痕迹,医生就让我报警。”
打了110后,徐永贵意识到自己犯下了杀人的大罪,他把绳子的一头吊在父亲的脖子上,另一头绑在高低床的床头,徐永贵说,当时想伪造一个自杀的现场,不想被枪毙。
今年2月21日,贵阳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徐永贵涉嫌故意杀人案。据媒体报道,在庭审现场,徐永贵哭红了脸,作最后陈述时,他含泪站起:“父亲太痛苦了,我真想帮他‘解脱’……重病后,也四处借钱给父亲就医,照顾父亲从未睡过一个好觉,一时头脑发晕,答应了父亲的要求,犯下了滔天大罪……我将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人。”
听着徐永贵带着哭腔的陈述,旁听席上一片静默。
在庭审即将结束时,徐永贵的姐姐徐永琼忽然跪在了法庭的正前方,痛哭着为弟弟向法官求情。她说,徐永贵是个孝顺儿子,他这样做只是不想父亲再受痛苦,希望法院从轻判决。此时,被告席上的徐永贵深埋着头失声痛哭。
在法庭辩论阶段,检方认为徐永贵如实交代犯罪事实,并深感悔恨,鉴于他打工赡养父亲、给父亲治疗,照顾父亲,尽到了赡养义务,具有一定从轻量刑情节,希望法庭根据相关法律作出从轻处理。
现在,徐永贵正在等待法院的一审判决,在看守所里,他每天都会看《刑法》。他说,即使有机会改过自新,父亲咽气前的样子也会成为永远的阴影,“一直在我脑子里,一辈子也忘不掉”。
记者手记
我一直在试图还原一个真实的故事,找寻徐永贵杀死父亲的真实动机,为此,我见了徐永贵,去了他在平坝县的老家,走访了他杀死父亲时住的小院。
故事发生的过程可以还原,但其中表现出的人性之复杂远远超出我的想象。我始终无法确认,徐永贵是真想帮父亲解脱,还是瞬间被摆脱累赘的想法占了上风,又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除去人性,在这场悲剧的背后,还投射出诚信、执法、医疗、保险、社会救济、安乐死立法等等方面的问题。而杀死父亲的徐永贵更像一个弱者。他丢掉工作,放弃梦想,花光所有的辛苦钱,为照顾父亲做了一切应该做的事。
当然,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场人伦悲剧,在事实面前,徐永贵是一个罪犯。我们试图理解他,并不意味着支持和宽容,而只是对一个弱者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哀叹。(记者 白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