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新的自己”
2007年,环保部实行了“流域限批”以遏制工业污染,蚌埠市在限批的城市之列。同年6月,仇岗村的化工厂被当地市政府勒令停产整顿。
不过,村民们发现化工厂仍在偷偷生产,白天不让排污就等深夜村民休息了再排,各水闸均安排专人看管。
2007年夏,村民们发起了一个全村募捐行动,“我们宁愿捐钱帮助化工厂转产。”同时张功利给市长写了一封信,要求坚决关停这些污染企业。他动员村中的1876人集体联名签字,村民口口相传,共1801人签字,耗时仅十天。
完成签字的当晚,张功利家的玻璃被人用砖头砸碎,直到《中国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还没有修补上。半夜,又有人在门外打黑枪恐吓。第二天,村民制作了横幅:强烈要求政府铲除黑恶势力。
此时,华裔女导演杨紫烨来到村中,开始纪录片的拍摄。村里人最初以为她是个电视台记者。张功利也对杨紫烨仔细进行了分析,觉得他们是国家政府部门的媒体,“下来暗访的,因为他们拍摄要成本,一定是政府给钱的。”
2007年11月初,化工厂第一次与张功利接触,并承诺“和平对话”,张功利坚持要求拍摄见证谈话过程。2007年底,化工厂终于停工了,赔偿了村民的经济损失,张功利和村民的环保之战似乎画上了句号。
没有想到,好景不长,2008年上半年,化工厂贴出告示,经政府同意正式恢复生产。仇岗人的努力再度受挫。
“太愤怒了,(行为)就过激了,”村里组织了很壮的劳动力到政府门口拉横幅抗议。
张功利当时是领头人。他认为,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被为难,中央电视台给他颁过一个奖是他的护身符。2008年初,因和污染持续斗争,张功利刚被推选获得“CCTV2007年三农热门人物”。他当时觉得“他们抓我这样的人要慎重。我不出事,是媒体对我的保护很大”。
这次,政府给张功利看了文件,化工厂定在2008年12月20日前搬迁。
这期间,张功利也开始受到来自化工厂的威胁,他骑着车到街上去拉喂猪的饲料,“化工厂的老板开车一路跟着我,恐吓说,别把我们逼急了,狗急还要跳墙呢。”
到11月,村民发现化工厂仍无搬迁迹象,并且设备进行了维修,准备东山再起。
于是,村民开始筹集费用。这些费用一是用作村里组织人去市政府的路费,二是用作一旦化工厂搬迁成功,就给市环保局送锦旗。张功利要求每个人不能捐超过30块钱,他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参与此事,以造成声势。
“在国家允许的5个人的范围内,不叫上访,叫督促。” 12月15日,离关闭还差5天,村民“督促”频率最高。
市环保局的局长也亲自和张功利就此事进行了深入的交谈,跟张功利承诺,“还你们一个好的环境,(如果)没有(做到),我辞职回家。”也嘱咐张功利不要送锦旗,“很惭愧让你们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已经很对不起村民。”交谈中,张功利也知道政府要关掉很多的厂,市里在经济上塌了一大块。
2009年4月5日,市政府下发文件,包括九采罗化工厂在内的污染企业立即搬迁,迁入十几公里外的工业园区。
仇岗人的噩梦结束了。张功利拿起DV,记录下了化工厂搬离仇岗村的全过程。
这似乎不再是一场单纯的环保运动。事后,《仇岗卫士》纪录片的监制汤列伦(Thomas Lennon)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位农民发现了一个新的自己。”
“现实的民主”
村民的生活开始回归正常。张功利则有点忙,有媒体过来采访,有官员来看望,有其他地区环境受害者来请教经验。
面对来“取经”的,张功利会告诉他们,“只要你懂法,一切都迎刃而解,还有就是要有智慧、理性的维权。”有报道称,蚌埠市委领导也曾表示过:“即使在后来仇岗村与政府发生冲突时,张功利和村民仍将议题着力控制在环境保护上,而不是进行情绪化的炒作,这是化工厂最终得以搬迁的重要原因之一。”
化工厂关闭后,市环保局对鲍家沟沿岸的14个行政村进行了集中整治,关闭了沿线包括养猪、养鸡、养牛的养殖户在内的所有污染企业,村子附近建立了一个每天处理10万吨生活污水的处理厂,并对鲍家沟受污染的底泥进行清淤,在村里还专门设立了四名保洁员,工资由政府支付,一天数次打扫全村生活垃圾。
然而,《仇岗卫士》获得2011年奥斯卡的提名,把仇岗村又一次投到风口浪尖。
直到这个消息出来,张功利才知道杨紫烨是受海外资金支持的个人导演。村里开始传言,是否有什么阴谋,也有人说片子出事了,导演已经躲到美国去了。但是无论如何,从来不懂电脑的村民还是把纪录片存在U盘里,永久地保存了起来。因为他们觉得那是他们真实的奋斗历史。
张功利并不知道片子的剪辑过程,当片子要在国际上公开之前,张功利和导演发生了矛盾。张功利认为,结尾演到化工厂关闭了,土地可以种蔬菜了,树上可以结桃子了,就可以了。而导演则继续跟踪化工厂到新搬的工业区,拍摄污染转移。“再演到工业区还是不好的环境,搞个问号在结尾,我们的国家怎么在国际上交代?”张功利说他要维护国家名声。
最终,导演向张功利做了妥协,纪录片是个完美的结局。
纪录片出来后,有美国人来到张功利家里,继续关注他们的事情。村民的索赔已经终止了,“他们认为索赔是正常的,我和他们讲,美国人是这个角度,但是我们的要求是达到原来的空气和环境就好了,我们没必要在钱上花功夫。”张功利说他理解企业的难处,企业搬迁也损失了很多。
在这几年中,张功利接触不同的群体,都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感知。张功利关心河里被污染的底泥的清淤工作,也知道政府发愁16公里河流的清淤巨额资金从何而来;他也会担忧NGO组织艰难的生存;也反思自己曾经写过的登在报上的一篇文章,觉得写得过激了;还会反思到政府门口拉横幅不理性。除了法律,他现在不断地告诫自己学习理性。张功利苦笑着说,自己是个矛盾的人,他也一直说中国的老百姓是最好的老百姓。
在过去参加过的一些国际会议中,张功利听到过关于民主和公民社会的讨论很多。他觉得自己得益于公民社会,但是他又不赞同公民社会。他只希望政府给他们一个讲话的平台,“要接受群众和其他团体的合理化建议。”
走在理性的公民路上,张功利有一套自己的“要符合实际的办法”。那是很现实的,符合中国实际的民主。村民依旧推选他管理村委会的事务,“哪怕是委员,他有说话的权力,就能通过村委会来保护村子和村民。”而对NGO组织,他觉得发挥好补充作用就好了,张功利说自己是“现实的民主”。
张功利会瓦工,他未来准备去市里找点瓦工的活干,同时也参与一些环境保护的事情,“不会光关心村里的事,和其他地方的人也会沟通交流。”
毕竟,这几年的经历已让张功利不再是个普通的农民。 ★本刊记者/庞清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