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官李卫星记事：一桩刀下留人案两年漫长调解路

　　常人眼里，每一个“刀下留人”的故事，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传奇，惊险刺激，跌宕起伏。

　　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三庭法官李卫星却认为，事实为根据，法律为准绳，所谓“刀下留人”，不过是死刑复核法官严格贯彻宽严相济刑事政策、最大限度化解社会矛盾、努力实现裁判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统一的一项常态性工作而已。

　　轻描淡写之余，李卫星告诉记者，“死刑判官”真正的“苦”，是刑事附带民事赔偿的调解落实工作。不久前，他刚办结了一桩案子。案情并不复杂，两个正在谈婚论嫁的小青年发生口角，男孩一时冲动举起铁锤将女孩砸死。复核地方法院死刑判决时，一贯以最高标准和最严要求对待死刑判决的李卫星依法不予核准死刑。地方法院依法重审，改判死缓。

　　记者获悉，就是这个案子的附带民事赔偿工作，几乎“折腾”了李卫星两年的时间。其繁琐复杂，酸甜苦辣，一言难尽。

　　冲动是魔鬼 害人也害己

　　2007年9月29日8时许，中秋节刚过，河北省抚宁县某砖厂发生一起血案，年仅16岁零7个月的花季少女孟某(化名)，惨死于也只不过18岁零5个月的男友黎某(化名)的铁锤之下。

　　孟、黎二人均系辽宁省绥中县人，彼此住的不远，按照当地农村习俗，已经开始谈婚论嫁。因家境窘迫，黎父带黎某和“儿媳”孟某到抚宁一家砖厂打工赚钱。案发当天，孟某埋怨黎某中秋“礼金”太少，在砖厂宿舍内两人发生口角后厮打起来。黎某一时失去理智，抄起铁锤活活将孟某砸死。

　　行凶后，清醒过来的黎某又怕又悔，举起铁锤、菜刀、改锥等物件自残自杀，庆幸的是被闻讯赶来的黎父和工友们拦下送到医院，避免了惨案进一步升级。

　　案情很简单，判决也很快，2008年3月，河北省秦皇岛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故意杀人罪判处黎某死刑。同年12月，河北省高级人民法院裁定维持一审判决，依法报请最高人民法院核准。

　　2009年3月，最高人民法院立案受理这桩死刑复核案子，卷宗交到了李卫星手里。

　　李卫星，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三庭高级法官，1982年开始从事刑事审判工作，曾在基层法院和中级法院担任过领导职务，是一位具有30年刑事审判经验的“老”法官，深受领导和同事信赖。

　　接案后第一件事是全面阅卷。仔细研究后，李卫星发现本案一、二审法院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定罪准确，审判程序合法，依法判处死刑并不为过。

　　但是，考虑到本案系婚恋纠纷引发，黎某在与孟某争执中一时冲动而杀人，犯罪时刚满18周岁，归案后认罪态度很好，家人积极筹款赔偿，根据最高人民法院一贯坚持的宽严相济、少杀慎杀的死刑政策，李卫星和合议庭同事均认为，可以判处黎某死刑，不立即执行。

　　四方齐携手 重审改死缓

　　虽然确定了改判死缓的思路，鉴于死刑复核案件的严肃性，作风稳重的李卫星没有急着下判，层报有关领导同意后，决定先在刑事附带民事调解上下工夫，争取在取得孟家父母谅解的基础上全面了结这桩案子。

　　争取谅解的现实做法，就是要力争以民事赔偿方式尽量抚慰孟家内心创伤。为了摸清黎家赔偿能力，李卫星先电话联系黎父。接到电话后，已彻底断了独生子生还希望的黎父黎母，犹如茫茫长夜忽然看到一道亮光，火速赶往北京。

　　在最高人民法院位于永定门附近的接待站里，黎父黎母这对愁苦的农民夫妇不住地替儿子忏悔，连声说只要能给儿子留一条命，倾家荡产也愿意。黎父痛心地说，过去黎家与孟家很好，两个孩子关系也一直不错，现在出了这种天塌下来的事情，两口子连家都不敢回，就怕见到孟家人。

　　当李卫星试探性地问他们能拿出多少钱时，这对朴实的农民夫妇说，家里没有能换钱的东西，只有几间平房。初步摸清底细后，李卫星鼓励黎父黎母先找孟家赔礼道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尽量争取谅解。

　　抱着一丝希望，黎父黎母赶回老家。没几天，黎父打来电话，说是被孟家父母连哭带骂地打了出来。

　　李卫星立即拨通孟父电话。电话里，孟父大骂黎某全家，最后撂下一句狠话：没有10万，黎家别再来人。骂得虽凶，经验丰富的李卫星却听出了玄机，如果赔偿到位，孟家还是有可能放黎某一马的。

　　鉴于黎家经济能力确实有限，2009年9月21日上午，李卫星联系河北高院和秦皇岛中院黎案承办法官，在辽宁省葫芦岛市中级人民法院法官的陪同下，一同驱车赶到葫芦岛市政法委。详细了解黎案判决情况和中央有关司法救助政策之后，葫芦岛政法委领导与李卫星等人达成了由黎家主赔，河北高院、秦皇岛中院和葫芦岛政法委各自救助一些的解决方案。

　　获得葫芦岛政法委承诺后，李卫星等人当天下午赶到了孟家所在村委会，与绥中县人民法院一名当地派出法庭庭长，以及孟家所在村村支书，一道与孟家父母展开了艰难的调解工作。

　　开始，孟父孟母一口咬定要黎某以命相抵。紧要关头，深受当地百姓信任的法庭庭长一番苦口婆心的劝解发挥了作用，孟父孟母情绪缓和了下来。考虑到孟父孟母内心感受，法庭庭长和村支书还特意将孟父孟母拉到屋外“秘密磋商”。返回屋子后，孟父孟母说可以商量。为了防止漫天要价，李卫星诚恳地说，黎家情况你们是知道的，请实际点儿。村支书也说，面对现实吧，孩子没了，差不多就行了。孟父低着头寻思了半天说，8万元吧。

　　孟父开了口，李卫星松了一口气，当即答应。

　　为了客观、实地了解黎家经济状况，李卫星一众特地赶到离孟家不远的黎家所在村委会。村委会干部说，黎某家里确实很困难，黎母多病，奶奶70多岁，黎父前几年靠外出打工才盖了几间房子，欠亲戚朋友的债现在还没还上。获悉李卫星等人来意后，村委会当即出具了黎家贫困证明，还一口答应帮助黎家筹款。

　　当晚，李卫星马不停蹄地赶回秦皇岛中院，会见了一直在此等候“宣判”的黎父黎母。得知孟家松口，黎父黎母喜出望外，当即表示马上筹钱。

　　一段时间后，河北高院和秦皇岛中院两位承办法官电告，两院领导同意司法救助方案。随后不久，秦皇岛中院又电告，黎家赔偿款已到账。

　　李卫星心里踏实了下来。

　　11月13日，最高人民法院作出不核准死刑裁定。2010年2月9日，河北高院重审改判黎某死刑，缓期二年执行。

　　过程有波折 结果很圆满

　　天有不测风云，黎某年轻的生命是保住了，可是由于当时的司法救助属于“新生事物”，审批程序非常严格，财政还得专项列支，河北高院、秦皇岛中院和葫芦岛政法委的司法救助款迟迟没能到位。

　　就此，李卫星“麻烦”不断。孟家三天两头打来电话，有时候一天好几个。开始，孟家还只是打听款项落实情况，随着时间的拖延，情绪越来越激动，过头话也越来越多。

　　见多识广的李卫星很理解孟家心情，没有生气。长期沟通中，因孟父抱怨长途话费昂贵，善良的李卫星为此还和孟父达成默契：孟父每次打电话，只拨一下就挂机，李卫星随后回拨过去。

　　李卫星温厚宽和的言行感动了孟家父母，同样善良的孟家父母自始至终没有责怪李卫星个人，只是要求催促有关单位一次性落实全部款项。

　　考虑到此事攸关人民法院信誉，李卫星多次催促之外，最高人民法院办公厅也发函有关单位，要求尽快落实相关款项。

　　功夫不负有心人，2012年春节前，河北高院、秦皇岛中院和葫芦岛政法委几经努力终于走完了司法救助款项的报批和划拨程序，连同黎家赔款，一起交到了孟父手里。

　　孟父为此打来电话，感谢和道歉之余，还告诉了一条令李卫星甚感宽慰的消息：孟家又生了一个小女儿。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黎案终于画上了圆满句号。

　　谈起结案经验时，李卫星丝毫没有提及自己的付出，他认为，孟家内心创伤随着时间流逝逐渐平复，地方法院承办法官顶着“错案”压力无私工作，以及作为最高和最终审判机关的最高人民法院的大力协调，这是黎案可以成功地案结事了的根本原因。

　　当记者问及结案后的心情时，心态平和、话语从容的李卫星依然没有叫苦叫累，只是说周围同事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都是这么干的，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社会越来越安定，类似黎某这样的年轻人能深刻悔罪，积极改造，早日回归社会报答父母。

　　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第三庭庭长戴长林则告诉记者，辩证看待历史文化传统，依法行使死刑核准权，确保死刑只适用于极少数罪行极其严重的犯罪分子，这一直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指导思想和通行做法。每年，该庭各个合议庭调解结案的案子都在十几件以上。(记者 张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