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方都能接受,但也都不太满意”
“没有安全保障的经济利益,就犹如建立在沙子上的建筑,海水一来就会轰然倒塌。”这是西方给中国的忠告
《国际先驱导报》记者梁嘉文、张滨阳发自北京 从班加西市中心驱车向西,十多分钟后,一大片建筑工地平铺在眼前,高耸的吊塔,密密麻麻的钢筋,那写着“中国建筑质量重于泰山”的中文标语,在炎热的风中耷拉着。
两个月前,这里还是机器轰鸣,远道而来的中国工人干劲十足,如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散落在地的安全帽、工作服,随意停放着的铲车、搅拌车开始起锈。还有附近被炸毁的汽车和坦克,以及墙壁上斑驳的弹孔,都显示这里不再是工地,而是战场。
利比亚的乱局导致3万多名中国工人撤离,众多中国公司丢下数百亿美元的工程项目撤退。尽管中国政府组织的大撤退迅速而有序,显示了中国的实力,但中国政府也为此付出了约10亿美元的成本。如果再加上工程项目所受到的影响,经济损失一时难以估量。
坚守这片工地的当地男子艾沙拉夫,希望中国朋友早日归来。但显然,他一时难以得到确切的答案。
西方媒体在评价中国政府组织的此次世纪大撤退时,看到了中国中东政策的脆弱性——“没有安全保障的经济利益,就犹如建立在沙子上的建筑,海水一来就会轰然倒塌。”这是西方给中国的忠告。
虽然实际情况或许没那么严重,但中国反思自己的中东政策,做到未雨绸缪,无疑是明智的。三四月之交,中国中东问题特使吴思科出访中东五国。因为正值当前阿拉伯地区民众运动风起云涌,因此访问目的外界猜测众多。观察人士认为,中国正为下一步中东政策的调整做准备。
九载特使外交,作为太少?
3月24日,吴思科抵达特拉维夫。前来接见的以色列副外长阿亚隆,并未戴上领带,以营造会晤的轻松气氛。阿亚隆用外交辞令对中国表达了感谢,会晤后两人在中以两国国旗前握手留恋。窗外是地中海湛蓝的海水。
以色列是吴思科特使此次访问的首站,随后他依次访问了巴勒斯坦、叙利亚、黎巴嫩以及卡塔尔。这与以往不同。去年9月吴思科作为特使出访首站,选择的是约旦。而前任特使王世杰2009年2月出访的首站,选择的则是埃及。
出访首站选择阿拉伯国家,符合中国“立场略偏阿拉伯”的外交“传统”。那么,此次行程上的变化,是否预示着中国的中东外交有着某种调整?外界一时难以判断。从外交部新闻发言人的表述来看,亦难发现新意。3月21日,外交部发言人姜瑜向媒体通报吴思科此次中东之行,称“就中东和平进程和当前地区局势与有关各方交换意见”。
更有细心者发现,阿拉伯国家会见吴思科特使的官员级别,普遍比以色列出面会见的要高,并且以往的情况类似。这被解读为,相对以色列,阿拉伯国家对待中国特使的到来,更加热情,更为重视。
在评价此次出访的效果时,中东问题专家、博联社总裁马晓霖并不乐观。他认为,此次出访的目的与当前阿拉伯大变革密切相关,“一些国家的政权发生变更,新生力量登上政治舞台,中国需要了解它们的立场。”但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原因是中国“提不出自己的方案。”
马晓霖的观点并非一家之言,常驻北京的阿拉伯人士伊扎特同样持谨慎态度。其实,早前就有香港媒体说得更为直接:中国的中东特使外交,除了召开记者会解释中国立场、例行巡访之外,并无多大建树。马晓霖则认为,中国在中东问题上“韬光养晦”多,“有所作为”少。
已经退休在家的孙必干,是前任中东特使,他曾经担任过中国驻沙特、伊拉克以及伊朗的大使,是一位外交界的老前辈。谈到中东特使的工作,孙必干说,我们的政策是公正的,平衡的,略偏阿拉伯,与国际社会主张基本趋同。“各方都能接受,但也都不太满意。”
孙必干的前任即首任中东特使是王世杰,同样是一位曾在阿拉伯国家长期担任大使的老同志,熟知中东事务,也同样是在花甲之年担任特使重任。“(中东外交无建树)与特使本人的能力无关,而是中国缺乏影响中东局势的战略和手段。”一家香港报纸如此说。
自2002年设立中东问题特使以来,中国的中东特使外交已经走入第九个年头,它设立的背景,据说是2000年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巴勒斯坦时,应已故巴勒斯坦领导人阿拉法特的建议。当时,阿拉法特希望中国能在中东和平进程上发挥更大的作用和影响力。
“骑墙”还是“平衡”?
阿拉法特那时的期望,同样也是不少阿拉伯人现在的期望。伊扎特说,在中东地区,相比美国、欧洲和俄罗斯,中国更有优势发挥自己的影响力。因为在阿拉伯国家看来,西方和俄罗斯的立场都有偏颇之处,中国则相对超脱得多,中国提出的建议阿以双方都更容易接受。
然而,伊扎特对中国当前的中东政策,颇有看法。他说,中国在阿拉伯国家的形象一直很好,但是现在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阿拉伯以及一些非洲国家的不少人士,包括政府官员、专家学者,开始意识到中国政策“自私”的一面。“眼睛里只有石油,只有经贸数字”,但是“中国不是一家公司,经贸数字增加也并不代表双方的关系有多好”。
伊扎特的话近乎抱怨,他似乎更怀念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翻开历史的档案:1967年6月,当以色列向埃及、叙利亚和约旦发动“六·五战争”时,中国政府不仅立即发布了谴责声明,还在北京组织了三天的百万人大游行,声援阿拉伯国家。中国还曾为支持阿拉伯人们反对美英军事干涉,不惜在台湾海峡炮击金门、马祖,牵制中东地区的美军调动。
那是曾经的历史,并不能说明现在的情况。现在中国的中东外交,更不太可能回到以往旗帜鲜明地支持阿拉伯国家,谴责美国和以色列的年代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则是石油。自上世纪90年代中国成为石油净进口国以来,确保能源供应安全就列入了中国外交的核心议题。当前,中国石油一半的进口来自中东,因此中东地区在中国对外战略中的地位不言而喻。
但是对于中国来说,不管是历史还是现实,中国都只是中东这盘棋局的一个新玩家。何况,依靠驻军掌握地区主导权的美国,对中国介入中东事务心怀戒备。在这种情况下,中国选择低调务实的中东政策,似乎是情理之中。
伊扎特说,尽管阿拉伯国家理解中国的做法,但越来越多的阿拉伯国家认为,中国奉行的是一种“骑墙”的做法——既希望得到阿拉伯国家的石油,又不愿放弃与以色列的高科技合作,更不愿意开罪美国。
有中国学者辩解说,中国在中东执行的是一种多元平衡的战略,试图在维持多种力量共同参与的情况下,谋求与自己国家实力相称的影响力。
显然,“平衡”还是“骑墙”,取决于中国的中东政策是“利”字当头,还是“义”当头。现在的情况是,已经有阿拉伯国家认识到中国的趋利性,并且抱怨越来越多。这是中国中东外交面临的新问题。
跳出“各方都不满意”境地
“道义”与“利益”,两者之间中国似乎难以兼顾,由此陷入孙必干大使所说的“各方都不满意”的境地。为缓解“道义”压力,很长一段时间,中国找到了一种更为省事的办法——以最大的阿拉伯国家埃及的立场作为自己阿以政策的标准,也就是说,在阿以问题上,中国的立场不会超过埃及。在穆巴拉克主政下,1973年埃及与以色列签定了和平协议,自此阿以冲突事实上转变为巴以冲突。
坦白说,这样的政策有着某种的取巧性和策略性,不能承载中国作为一个大国在中东地区更加独立地发挥作用。何况,现在的情况正在发生变化。伊扎特说,穆巴拉克下台后,埃及政府不论谁上台,都不可能延续以前的阿以政策,中国要对此做好心理准备。如果中国不能在阿拉伯国家政策发生变化前做出某种反应和调整,那么就势必陷入被动的境地,中国在中东的经贸利益和石油利益,都可能会受到损害。
面对中东问题,中国的外交官有两个基本判断:一是阿拉伯国家内部难以形成合力,二是阿以关系难有突破。孙必干将此总结为两个字:“拖”与“难”。显然,在此种判断下,寄望于中国的中东政策发生大调整,几乎是不可能。或者,即使中国意识到需要调整,但如何调整也是个棘手的问题,毕竟中国手上的“牌”不多。
当下,如何确保在中东地区的现实利益,似乎更具迫切性。马晓霖说,现在中国在中东地区的盘子已经很大了,不仅有数十万人在那里谋生计,还有价值数百亿美元的投资。一旦发生重大突发事件,比如大规模的人道主义灾难,数十万中国人还能轻松撤离吗?那时,中国出动军队前往保护,恐怕在所避免。
这正是中国在中东难以发挥独立作用的最大命门。西方将中国这种没有安全保障的“经济扩张”,称之为“将鸡蛋全部放在美国的篮子里”。言外之意,中国将中东地区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到了美国手上。
中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性,已经向靠近中东的亚丁湾派遣了军舰,常年护航,以确保中东石油运输航线的畅通。此次利比亚大撤侨中,中国的“徐州”号驱逐舰驶入了地中海,中国空军运输机飞越中东上空,都具有象征性。但在外界观察家看来,这还只是刚刚起步,离真正的目标还有很远的距离。
马晓霖认为,中国在中东地区需要战略预警机制,以及着眼长远的战略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