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家析欧洲一体化道路变窄原因 称面临三大困境
引言
希腊6月17日的大选被视为一次是否留在欧元区的全民公决。希腊人民选择了理性,悬在欧元区上空的利剑暂时收入鞘中。但是,欧盟和欧元的困境并未缓解。
曾几何时,欧洲国家热衷于世界性的问题,如今欧洲的未来成为世界担忧的问题;曾几何时,倡导全球治理的欧盟,如今却为全球所治理。
这种态势的转化究竟是欧洲一体化的问题,还是全球化出现的问题在欧洲的折射?如何客观全面看清欧盟的困境,探寻其出路?欧盟的前途是否局限于一体化,陷入“不在一体化中爆发,就在一体化中灭亡”的悖论之中?
先发困境——“榜样帝国”没有追随者
欧债危机以及更早的华尔街金融海啸所昭示的西方颓势,起源于西方文明的发源地——希腊,绝非历史的偶然。希腊过度扩张的财政政策引发巨额债务负担,折射的是过度扩张的海洋文明引发的制度危机。欧元及欧盟的机制设计,不仅无法挽救由希腊债务问题引发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反而让危机不断累积蔓延,迟迟得不到解决。这充分证明,现代文明的创新难以挽回西方传统文明的窘境。
欧债危机与其说是一次经济危机,不如说是一次政治危机。这种三分经济七分政治的广泛危机折射出欧盟面临的多重困境:
孤独的探索者最终成为虚伪的殉道者,这是欧洲先发困境的鲜明写照。作为世界唯一自我定位为“规范性力量”的国际行为体,欧盟成为后现代孤独的探索者。然而,世界并非线性进化式发展,欧盟超越了多数地区的发展阶段,其“榜样帝国”无法赢得追随者,反而面临前有狼——美国,后有虎——新兴国家的局面。在这种情形下,欧盟既想得利,又想得道,硬实力却支撑不起软实力,结果成为虚伪的殉道者。眼下世界上唯一的超主权货币——欧元,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成为最优货币区理论的第一个殉道者。
一体化曾经是欧洲最大的比较优势,在新兴国家参与开放式全球化竞争的情形下,一体化反而成为欧盟的劣势。因为新兴国家既可以通过地区一体化,也可以通过双边自由贸易协议,对冲世贸组织多哈回合谈判受阻的影响。欧盟不得不加入一体化的竞争当中,而非引领地区一体化发展。东盟以其文化包容性,将秘书处设在世界上最大的穆斯林国家印尼,在这方面已超越了欧盟无法吸纳土耳其文明的困境。
及至国际金融危机爆发,欧元区以其财政政策未统一的情形下率先统一货币政策的先发优势,反而深尝危机之苦,迄今不能自拔。欧元危机表明,欧盟金融一体化操之过急,脱离了欧洲现实。
合法性困境——国家认同超欧盟认同
欧盟这个人造组织,自始至终遭遇合法性困境。
第一是认同困境。欧盟存在地方认同大于国家认同,国家认同又大于欧盟认同现象,体现出强社会、弱国家、虚欧盟的色彩。彭博新闻专栏作家马克·欧文撰文,认为欧债危机早在60年前就已经种下苦果。战后欧洲历史重演了一出悲剧,危机又在分裂欧洲,而多年来欧洲一体化努力就是希望消除这种分裂。欧洲一体化的思想似乎成为一个笑话。欧盟很不幸,危机发生时,民族认同日渐消失,而欧盟认同感尚未完全建立。欧盟中的各国,跋扈的德国人,懒惰的意大利人,傲慢的英国人和空想的法国人,真的愿意成为一个国家吗?其情形正如一百多年前俾斯麦的断言——根本没有欧洲这回事?日前发布的皮尤公司调查报告“欧洲认同岌岌可危”显示,自2007年以来各国欧盟支持率都在下降。捷克和西班牙下降了20个点,意大利下降了19个点,波兰下降了14个点。如今,只有28%的捷克人、30%的英国人、43%的希腊人认同做为欧盟成员国给他们国家带来好处。
第二是诚信困境。欧盟对外谈判中,好处由成员国拿而麻烦留给欧盟机构,造成了欧盟的诚信赤字。成员国认为欧盟服务成员国是应该的,有麻烦指责欧盟也就自然了。欧盟应对欧债危机乏力,质疑布鲁塞尔的声音更厉害了。就拿福利制度来讲,欧洲的社会福利已经超过劳动生产力所创造的价值,既造成债务危机,也造就了约占人口10%的懒汉,移民冲突与极右势力崛起又加剧社会危机,这种制度非改不可。然而,欧洲陷入“谁改革福利制度谁下台,不改革又加深债务危机”的两难境地。与欧洲公民利益直接相关的问题——青年人失业、城市规划、卫生、节能、运输和老龄化等,都是雄心勃勃的欧盟“里斯本战略”的组成部分,但很快遭到各国国内政治的绑架。2000年欧盟提出到2010年将欧洲建设成全世界最具竞争力的经济体,已是贻笑大方的了。
第三是程序困境。布鲁塞尔有27个欧盟成员国常驻团,300多名成员国地区代表,5000名各类非政府组织的游说者,其决策常常是在各种政治势力的角力中玩妥协的游戏。再加上任期所限,欧盟领导人方方面面都要照顾到,政治运行流于形式。在各种机构、势力和舆论的监督下,欧盟机构思考的是应该“做什么”——基于政治正确的程序,而不是“如何做”——基于结果。这是欧债危机迟迟得不到缓解的体制根源。
欧洲困境——陷入民粹主义陷阱
欧盟是一支上升的力量,却不幸位于衰落的欧洲大陆上,这就是欧盟的欧洲困境。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和历史上无数次战乱的折腾,欧洲大陆在世界上颓势日显。为汲取历史教训,欧洲极力推进一体化建设,又陷入矫枉过正的怪圈,陷入民粹主义陷阱。欧洲一体化没有带来生产力的均衡化发展,却带来福利趋同效应,在各国、各地区发展水平不均衡的情形下,形成了北部为南部买单的局面。全球化带来的发展不平衡效应,欧洲未能幸免。
目前的欧盟困境是,单一市场要求以一个声音说话,如今连单一目标都难以企及。失去方向感和发展目标的欧盟,在美国重返亚太的情势下,更担心“被边缘化,成为欧亚大陆越来越无足轻重的西部半岛”。
400多年前,英国金融家托马斯·格雷欣在金融货币领域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当实际价值不同的金属货币被赋予同等法偿能力时,实际价值较高的货币即“良币”往往被收藏;实际价值较低的货币即“劣币”则充斥市场,成为主要流通手段。后人将这一发现称之为“格雷欣效应”,亦称之为“劣币驱逐良币规律”。该规律形象地表明了个人理性思考基础上的集体行动博弈,所造成的后果往往是优势者被迫退出市场,或自动放弃优良法则。这一规律在其他经济和社会领域中也有不少表现。比如,在缺乏完善经济约束机制的市场经济中,假冒伪劣商品向正牌商品、合格商品发起挑战甚至迫使它们退出市场等,都是“格雷欣效应”的具体体现,而其危害性不言自明。
落后拖累先进,先发优势变为先发困境的情形与经济规律中劣币驱逐良币如出一辙。
欧洲困境可以用以下几句中国古话来概括。
“福兮祸所倚”。欧盟工于技巧,不断完善制度设计,殊不知越完善就越难普及。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文化多样性。欧盟有27个成员国,23种语言,这一方面是其创新的源泉——无论供给还是需求,都需要一个语言与文化多样性社会,另一方面却带来“合一为众”的马赛克效应。近年来,随着穆斯林移民大幅增加,欧洲的多元性造成的社会问题比比皆是。默克尔、卡梅伦先后断言,“建立多元社会的努力失败了”。欧盟之父让·莫内也曾感慨——“假如重新开始,我会从文化入手。”的确,与美国相比,欧洲一体化缺乏多元文化的“大熔炉”,未能做到社会政治层面的“合众为一”。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欧盟的发展目标,在全球定位与地区定位、理想地位与现实目标、过去辉煌与未来约束间徘徊。欧洲民众视和平与繁荣为当然之事,享受高福利却反对全球化。欧洲本来需要第二次文艺复兴,却仍执着于规范性权力定位,缺乏罗马帝国的尚武精神和进取心。希腊的竞争力排世界第96位,而其福利水准排在世界的第3位,是典型例证。
“此一时,彼一时”。欧洲地区一体化本是对全球化的替代,现在却面临新兴国家崛起带来的开放式全球化所挤压,而欧盟机制作为妥协的产物,无法适应世界的变化。欧盟曾是全球化和地区一体化的革命性力量,如今成为贸易保护主义、政治保守主义的领头羊,实乃此一时,彼一时也。(王义桅 作者系同济大学特聘教授、中欧学术连线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