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朝核谈判之路:历经3代朝鲜领导人和6任美总统
斯坦福大学高级研究员撰文回顾美朝核谈判之路:历经三代朝鲜领导人和六任美国总统
特朗普此时面临的形势比历届总统都要更加艰巨棘手。他必须避免朝鲜半岛发生核战,但其阻止朝鲜获得洲际弹道导弹能力的做法又加剧了危险,增大了双方陷入意外核战的可能性。
与其嘴上威胁煽动战争,不如指派特使前往朝鲜,向他们强调核战争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必须全力避免。
文/西格夫里·赫克
约一个月前,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放话,若朝鲜继续向美国发动威胁,会让其见识到“炮火与怒火”的滋味。作为回应,朝鲜领导人金正恩威胁称朝鲜会在关岛附近水域发射四枚导弹。好在美国国防部长詹姆斯·马蒂斯和国务卿雷克斯·蒂勒森随后弱化了特朗普的说辞,声称美国力求和平的无核化进程,金正恩才表示会稍作观察,晚些再向关岛发射导弹。虽然根本分歧没有得以解决,但这些举措却可以为化解危机争取到宝贵时间。
我曾七次到访过朝鲜,四次参观过其核设备。虽然我深信朝鲜的核工作者非常出色,但要制造出可以触及美国大陆的携带核弹头的洲际弹道导弹,他们还需要进行若干核试验和导弹试验。不过朝鲜很可能已经具备了发射可携带核导弹的短程导弹的能力,打击范围可覆盖韩国和日本全境。金正恩显然想对美国本土构成威胁,以此作为对美国侵略的终极威慑,但他不太可能会发起类似攻击,因为此举无异于自杀。
我认为金正恩并不疯狂,或者是不要命的人。但在研制洲际弹道导弹对抗美国的过程中,金正恩也有可能会判断失误,踩到红线,进而激怒美国政府,触发潜在战争。从近期两国领导人的口水战中,外界便可窥见这样的危险信号。
欲知未来走向,还需回顾过去 30 年间美国历届总统应对朝鲜核挑战威胁和金氏三代领导人的历史。我们必须以史为鉴。
罗纳德·里根总统执政期间,朝鲜领导人金日成就已奠定了核设施基础,并聚拢了一批核武器制造专家。20 世纪 60 至 70 年代,朝鲜科学家和工程师都在苏联的大学和科研机构接受培训。苏联人为朝鲜建造了第一个核研究反应堆,于 1967 年投入使用。朝鲜随后秘密建造了一座小型的钚生产反应堆,于 1986 年投入使用,该反应堆能生产约一枚炸弹所需的钚,即每年钚产出约13 磅(6 公斤)。朝鲜也开始了核燃料再处理设施的建设,该设施可帮助其从反应堆燃料中提取钚。此外,朝鲜还在本国的大学和核机构培养核专家。
当时里根的重心都放在了苏联上,这也可以理解。1983 年,里根还把苏联形容为“邪恶帝国”。他通过美国的侦察卫星注意到了朝鲜秘密进行的核活动。在他任期接近尾声时,美朝首次参赞级外交会谈在北京启动。
虽然里根卸任时,朝鲜已经为自身的核武器计划奠定了基础,但也正是里根开启了美朝对话。
乔治·H·W·布什(老布什)总统见证了苏联解体以及冷战的结束,这两大事件不仅改变了历史趋势,也从根本上改变了朝鲜的安全战略。在国际社会方面,前苏联中止了对朝鲜的经济援助,中国与俄罗斯这两个冷战期间的朝鲜重要支持者则拉近了与韩国的关系,与韩国的外交和经贸往来更加频繁。而在朝鲜国内方面,自然灾害又不断重创朝鲜经济。此时的朝鲜政府才开始认真地探索与西方国家的和解途径,尤其是与美国。
1991 年底,在美国宣布撤回所有部署在韩国的核武器后,金日成在与韩国和解方面迈出了关键的第一步。第二年,朝韩两国签署了《朝鲜半岛无核化联合声明》,并达成了诸多共识,其中就包括同意双方不得测试、制造、生产、接收、拥有、储存、部署或使用核武器。
虽然老布什早已注意到朝鲜在宁边进行的疑似建造核反应堆的活动,但朝鲜的核野心真正进入公众视野还是在 1989 年。当时几张卫星图片遭泄露,流传到了韩国媒体圈。1992 年 1 月,美国政府启动了高级别会谈,指派副国务卿阿诺德·坎特与劳动党中央书记金容淳在纽约会晤。在韩国的敦促下,老布什也取消了 1992 年美韩 “团队精神”联合军演。
金日成开启了与美国政府的合作,但朝鲜依然绕过了观察员,悄悄运行其新建的核设施。截至 1992 年 5 月,朝鲜所有的钚生产和提取设施都已就位。燃料制造和再处理设施都可运营使用,另外两座更大型的核反应堆也在建设中。
虽然在老布什离任之际,朝鲜已经具备了制造核武器的能力,但也正是老布什向朝鲜敞开了外交的大门。
到了比尔·克林顿执政早期,局势出现了恶化,原因是 1992 年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检查人员在宁边的工厂调查期间发现了朝鲜的作弊迹象。为了规避国际原子能机构的专门检查,朝鲜宣布将会退出《核不扩散条约》。朝鲜还指责 1993 年美国恢复“团队精神”军演的行为违背了朝韩联合声明的精神。
新一轮磋商于 1993 年 6 月启动,此举暂时避免了朝鲜撤出《核不扩散条约》。然而就在 1994 年,朝鲜卸载了装有约44至66 磅(20至30 公斤)钚的反应堆燃料,使得美朝两国关系一度剑拔弩张。直到前总统吉米·卡特实施干预并直接与金日成就暂停核计划一事进行斡旋,局势才得以控制。
随后在日内瓦举行的紧张谈判促成了 1994 年 10月的《朝美核框架协议》,此举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朝鲜的核技术轨迹。美国、韩国和日本承诺向朝鲜提供用于发电的两个现代化的重水反应堆,朝鲜政府则同意放弃其国内的核计划。该《框架协议》对朝鲜政府还具有全面的政治意义,其条款包括“推动政治和经济关系全面正常化”以及“为无核化的朝鲜半岛和平与安全共同努力”。
克林顿就任总统期间有效实施了钚冻结,宁边反应堆和核燃料再处理设施也被封存,另外两个建设中的更大的反应堆(如建成每年可生产大约660 磅,即约 300 公斤钚)也被摧毁。然而克林顿却无法克服来自美国国内的强烈政治反对,难以推进双方关系的正常化,也无法快速开展已承诺的现代化重水反应堆建设工作。
双方的怀疑情绪开始蔓延。美国政府指责朝鲜政府在山体隧道中秘密开展核反应堆建设,但这一指责后来经证实为错误说辞。然而美国怀疑,金日成的接班人金正日启动了一项秘密计划,通过离心机技术进行高浓缩铀生产,以替代钚的生产,这一怀疑后来成为了现实。
朝鲜1998 年发射了第一枚远程导弹,经过日本上空。美国前国防部长威廉·佩里出马,平息了这场导弹危机。在他的努力下,美国和朝鲜高层官员分别在各自首都实现了互访,并于 2000 年 10 月发表联合公报。但是,克林顿任期已时日无多。
克林顿离任时,美国遏制了朝鲜对核武器的拥有,并大大削弱了其生产钚的能力。双方启动了高层对话,朝鲜暂停了导弹试射,留给后人收拾的是朝鲜刚起步的秘密铀浓缩计划的摊子。
乔治·沃克·布什(小布什)的国家安全团队中有一批对《朝美核框架协议》最坚定的批评者,他们的意图是摧毁《朝美核框架协议》,并将该协议看作是与一个出尔反尔的对手签订的糟糕协议。小布什政府声称不会允许朝鲜获得核武器,在采取新的政策审查的同时也限制了克林顿时期通过外交努力解决问题的途径。
虽然9·11 事件使布什总统及其团队的重心理所当然地产生了偏移,但小布什总统在 2002 年的国情咨文演讲中将朝鲜列为“邪恶轴心”的一部分,指责朝鲜政府秘密生产浓缩铀制造炸弹的做法违背了《朝美核框架协议》精神,让美国与朝鲜寻求建设性外交接触的希望完全破灭。
截至2002 年底,小布什政府成功扼杀了《朝美核框架协议》,继而为朝鲜退出《核不扩散条约》并制造若干核弹打开了方便之门。纵然小布什政府关于朝鲜实施铀浓缩的指控得到了证实(我 2010 年的宁边之行发现了这个计划),但扼杀《朝美核框架协议》换来的却是潜在的政治威胁,使得朝鲜原本要花上几年才能制成炸弹的计划缩短到了不到一年时间,政治形势开始向着有利于朝鲜的方向发展。
在一次旨在解决朝鲜重启核计划的多边外交尝试失败后,朝鲜于 2006 年进行了首次核试验。虽然这次核试验未完全成功,却坚定了金正日政权寻求提升核威慑力的决心。在伊拉克的萨达姆·侯赛因和利比亚的穆阿迈尔·卡扎菲因开展核弹诉求而不得,最后在美军干预下失去政权后,金正日更是将核威慑看作自己的救命稻草。
小布什第二个任期晚期才开始尝试外交手段,但这样的尝试太过于微不足道,而且为时已晚。小布什政府确实暂时中止了朝鲜的钚计划,却未能阻止朝鲜的核武器计划。他离任时的朝鲜,是一个可能拥有五到六个原始核弹并决心打造强大核威慑力的朝鲜。
在巴拉克·奥巴马总统刚刚就任后,朝鲜政府于 2009 年 4 月试射了一枚远程导弹。联合国安理会随后对其实施了制裁,金正日则终止了外交努力,并驱逐了 2007 年刚刚重新获准进入朝鲜核设施的国际观察员。当年 5 月,金正日进行了第二次核试验并获得了成功。
奥巴马政府面临的状况是朝鲜政府正稳步扩张核武库。奥巴马拒绝与金正日开展直接对话,而是不断向朝鲜施压,要求朝鲜在谈话开始前先实现无核化。奥巴马还推动联合国和美国对朝鲜实施更加严厉的制裁,并向中国政府施压,要求中国也向朝鲜实施制裁。
2010 年 11 月,我第 7 次也是最后一次到访宁边,当时朝鲜政府已经拥有了一个现代化的铀离心机设施,这极大地增加了朝鲜政府的筹码,逆转了游戏规则。朝鲜政府正全速扩充其核武库,美国已无法有效估算其裂变材料的储存规模。钚生产途径每年每个反应堆最多能制造一个炸弹,而且非常容易监测,但浓缩铀途径则隐秘得多,很难进行远程监测。我深信自从我上次离开宁边后,外界就没有人再探访过那里。
上次访问宁边后,我建议美国政府把无核化作为长期目标,而短期的首要任务则是防止事态恶化,制止朝鲜政府建造威胁性的核武库,防止其扩张或引入更先进的炸弹。换而言之,当前重点是阻止核试验和导弹试验,防止朝鲜核武器的小型化。
但奥巴马政府从未实施过严肃的外交手段,似乎并未接收到来自朝鲜政府的强烈外交意向信号。当朝鲜政府真正体现出协商意愿时,奥巴马政府却又觉得朝鲜的开价太过高昂。
与此同时,形势不断恶化,监控图像、朝鲜媒体报道加上三次成功的核试验(每次测试都拥有与当年在广岛和长崎投放炸弹同等的威力)表明,朝鲜政府已经建成了一个极具威胁力和不断扩充的核武库。朝鲜 在2016 年还发射了 20 多枚导弹,其中一些已经具备搭载核弹头的能力。
我猜测,奥巴马离任时,朝鲜很可能已经制造了充足的钚和高浓缩铀,可用于建造包含 20 至 25 个核武器的核武库,并且还迅速开发了一个导弹计划,可以将这些武器发射至韩国和日本的任一角落。奥巴马在与当时的总统候选人唐纳德·特朗普第一次会面时告知特朗普,朝鲜已经成为了美国最大的安全威胁。
基于特朗普执政的六个来月的表现,我们很难预测他会如何应对朝鲜核挑战。金正恩在发表新年贺词时声称朝鲜政府会开发一枚洲际弹道导弹,特朗普则在推特上回应称“这样的事情绝不会发生”,表示这一做法意味着踩了红线。然而他也表示会考虑在合适的时机与金正恩会面。朝鲜 2017 年马不停蹄地巩固其导弹能力,这一做法即使没有越过红线,也已经将其明显地推向红线边缘。
朝鲜在 今年7 月发射了两枚导弹,似乎已具备了洲际弹道导弹能力,此举激发了特朗普对金正恩发出“炮火与怒火”的警告。但好在8月中旬美国政府和朝鲜政府的姿态让局势得到了缓解。如要把握这次良好开端带来的机遇,特朗普政府就必须跳出关于洲际弹道导弹能力威胁的设想,专注地解决我所认为的朝鲜核计划的最大威胁,即要避免美国政府在朝鲜半岛陷入一场潜在的意外之战,这样的战争可能会导致包括美国公民在内的数十万人的人员死亡。
失败的不是过去 30 年间美国与朝鲜政府的外交,而是美国政府未采取有效的外交策略。美国一直在谈判和威慑之间摇摆不定。但纵观历史,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规律,虽然朝鲜政府从未放弃其核威慑力,但其核进程却在进行外交接触的年代大幅放缓,又在不断孤立、制裁和对抗的年代迅速加剧。讽刺的是,当朝鲜政府过去违背协议做出越界行为、恶意出口核技术时,美国政府并未能采取有效的措施。
美国政府也并未与盟国或中国进行有效的政策协调,而是不断指责中国未采取足够措施遏制朝鲜政府,同时又期望中国做出违背自身战略利益的举措。此外,美国也并未听取中国政府的建议,首先考虑平壤政权的安全问题。
特朗普此时面临的形势比历届总统都要更加艰巨棘手。他必须避免朝鲜半岛发生核战,但其阻止朝鲜获得洲际弹道导弹能力的做法又加剧了危险,增大了双方陷入意外核战的可能性。与其嘴上威胁煽动战争,不如指派特使前往朝鲜,向他们强调核战争会带来灾难性后果,必须全力避免。
这样的对话必须要寻求有效机制,以避免可能导致冲突和升级为核层面对抗的任何误解行为。简而言之,美国政府必须向朝鲜当面传达这样的信息,即美国不会寻求朝鲜的政权更迭,也不会向朝鲜发动攻击,但会保证美国及盟友的安全,并向朝鲜重申,朝鲜对韩国和日本发起的任何常规、化学或核武器攻击,都会为朝鲜招来毁灭性的报复打击。
虽然此类谈话并非协商,但这样严肃的面对面交流可以奠定良好基础,为回归无核化和正常化的外交对话做准备。对话交流不可或缺,而且美国政府不能只说,也必须倾听。
(作者系斯坦福大学弗里曼·史巴克里国际问题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本文英文版首发于美国《赫芬顿邮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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