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的光明街
“5·12”
时间跃至2008年5月12日下午2点多。
欣然上午刚从成都化疗回来,在四(2)班的教室里上课,这个时候,母亲张华琼在店里给人理发。小街的所有平静被来自地下的大破坏打碎,刹那间,离理发店不足100米的光明街108号水电十局家属宿舍区垮塌一栋楼,倒下一栋楼,几十人埋在瓦砾下。
2010年,有人往优酷网上传了标题为“想起那恐怖时刻,大地震后几分钟都江堰光明街上的情景”的视频,2分02秒的手机拍摄画面中,四处都是奔走呼喊的声音、汽车的鸣笛,有人趴在水电宿舍区垮塌水泥堆的缝隙前重复着一个人的名字,要他“坚持到底”,有人在清理路面,有人在议论“咋个送医院,听说医院也垮了”,有人感叹“全完了,完了”,有人与朋友打电话后大声宣布“南充,南充也地震了”。踩三轮车的把车停在斜倒的树旁,受惊的老人坐在遮阳篷下喘气,额头流血的妇女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伤,呆呆地站立着……
这段视频里没有出现张华琼的身影,尽管她可能正从画面边缘跑过。大地一不摇了,她就往学校跑去。到了学校,看到的景象是“娃娃们哭成一片”,她当时觉得,“全家人都没有生存的活路了”。
万幸的是,大自然的暴力竟然没有损伤吕欣然柔软的生命,至少表面上没有。欣然所在的教室在二楼,她是被老师带下来的,毫发无损。但地震翻覆了病中女孩的平衡,把她内心从未正眼瞧过的死亡推到她面前——水电职工家属区里被砸死的两个孩子,她认识,“说没就没了”。震后很多人都有应激反应,怕晃,怕摇,吕欣然更怕,即便只是沙发动弹两下也敏感得很。
大地震带给欣然父母的是另一种现实:原本“特别”的欣然不再特别了。
在震后初期,整个都江堰市,整个灾区,摊开在沸腾的焦灼下烤晒,生命的号角日夜吹奏,救援的车队千里驰援,举国之力倾往受灾群众。在纵密交织的灾区地理中,都江堰光明街就像一根纤小的毛细血管,太容易被忽略,更遑论这根毛细血管中一个患病的血因子。门口的景观道是都江堰城市主干道,但运载着救援物资的车队很少会在光明街停下,社会善款的流向也向更显著的标的物而去。有一个说法是,光明街得到的物资援助是全都江堰社区里最少的。财务刘仕芬是这么向记者解释的:“我们这里在方位上不顺路,地方又小,人家自发来送东西的,在这找不到接收点。”
这些进城不久的人们想得到的渡过难关的办法是“自食其力”。灾后两个月不到,基本的生产生活秩序便恢复,乃至沿街的铺面也都在电力供应不足中重新开张。震后表彰,光明街所在的解放社区领到“抗震救灾楷模”先进称号的锦旗。负责灾后重建工作的社区工作人员李渝带有几分悲壮地向记者强调:“为什么我们是先进?因为这里的居民采取自救方式,不伸手,不给国家添麻烦。”
时间差
2008年9月,四年级上学期在新建的板房里开学,但吕欣然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不能闻到一丝化学的气味,只得继续待在家里。
像长跑到了最难以度过的瓶颈期,吕欣然的意志力陡然下降。这也验证了临床医学的一个规律,即患白血病的儿童经系统化疗3年到3年半左右,恢复起来比较容易。过了这段黄金时间,情况恶化明显。她晚上咳嗽,一夜下来,床边的纸箱里放满纸团,血渍星斑。精神也差,吃饭要喂,爱笑爱说的个性几乎被抑平。张华琼一直有所准备,但这一次她感到时间可能真的到了。她看了那年一部叫《左右》的国产电影,电影讲述一对离婚的夫妇,妻子带着孩子过,孩子生病了,需要来自亲缘的血液配型,最好是脐带血,妻子去找已经再婚的前夫,要和他再生一个孩子……张华琼特别能理解这部电影里的母亲,她也动了再生一个的念头。尽管新生儿匹配欣然的机率只有25%,但值得一试。
2009年春节后,租金上涨,怀孕7个月的张华琼把理发店关了。她给新生儿搜罗了一些旧衣服,奶粉则不舍得买,准备喂母乳。欣然知道张华琼怀孕意味着什么,精神好的时候,她要求趴在妈妈的肚子上细听。张华琼转述她的原话:“好希望弟弟妹妹快生出来,我就可以配型了!”
预产期在临近,吕欣然的险情也在临近。仿佛有两种力量在争夺着时间。2009年3月19日,病情恶化的吕欣然被送往成都,输了一袋血小板、两袋血,3天花了6000元。张华琼还有3000元,是她预产期4月10日那天在都江堰保健站必须要花的钱,存脐血的费用她还没筹到,有人告诉她大概需要4800元,其中有200元是来回成都救护车的费用。
见到记者的那天晚上,他们刚输血回来没几天。欣然的情况非常糟糕,在沙发上向里躺着,但并没有入睡,痛楚已经包围了她,她小声地、勉强地、像只小猫一样呜咽着,嘴唇沉重地翕张。张华琼坐在侧面轻轻替她擦拭、更换纸巾。欣然对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妹妹似乎已经不再抱有太大的希望,只是发出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泣求,“妈,求求你送我到川医。”她全身的力量寄于再输一次血,盼能缓解苦难。
接过记者匆忙翻出的钱包里的所有现金,张华琼一个劲地道谢,挺着大肚子坚持要送到楼下,开车之际,竟然还摸出十几元车资,想以此感谢“好心人来看欣然”。
……
以下是记者在两年后得到的追叙:第二天,她们去了医院输血,但无法扭转光亮的淡去。“她一直清晰,我们说着话。她说,课补不上怎么办,学习吃力怎么办,好舍不得离开同学哟。我安慰她说,没得事,暑假给你请家教,一定赶得上。我晓得,她能不能撑到暑假,真的好难说。”
兔年出生的女孩欣然没有撑到2009年的暑假。第三天,她去世了,临走前,眼睛里也流出了血。两星期后,牛年出生的牛牛出世。牛牛生下来7斤9两,是个十足大胖小子,妇幼保健医院里一个房间的新生儿,数他的哭声最洪亮。
十几天里,32岁的张华琼悲喜轮回。
延长段
生完牛牛,张华琼回到光明街上一看,垮塌的水电十局职工区已经全部搬走,另外几栋在地震中受损严重的危房已拆除重建,这些标志物的消失,驱散了曾经给人带来阴森恐怖感的往日记忆。
休息了两个月,她重新开张了理发店。
原先的小店是没有名字的,老店新开,她在门上贴了“靓影专业美发”几个字。店面不大,就她一个理发师,倒在墙上装了4面镜子,留了4个理头位,平常生意应该不错。“还欠了亲戚朋友六七万元,好在我们两个还年轻,有事做就能慢慢还上。”她把怀孕时都没舍得剪的一头长发也削短,干净利落。她的心情是明亮的,“再忙再累,看见娃娃就不累了。”
小街似乎有时来运转的迹象,临近景观道的西头建起了都江堰眼下十分流行的仿古风格的商务楼,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味道。更显著的变化发生在东头,光明街正在变长,向二环路延伸。记者得知,根据规划,光明街延长段将接通都江堰市的二环路和一环路,路通人和财气来,这是这条小街能够看得到的发展未来。
“现在都江堰市里人说光明街,晓得的都是新增的这一段,因为这一段打造饮食一条街,有中餐、火锅、面食,特别热闹,下午四五点到半夜十二点都有好多人,和市中心的夜啤酒长廊都可以竞争了。”王利对记者说,她和李渝都是本地人,年轻的社区干部。李渝开玩笑地一摊手:“地震之后有段时间无所谓还震不震,也无所谓生死,现在不一样了,有点舍不得啰,怕再震,不要再震啰。”
另一个值得光明街骄傲的是街史上终于有了一位大人物的到来。李渝问记者:“你知道新建小学吧?它移址重建后,现在的后门就开在光明街延伸段上。2009年9月新学期开学,温总理来新建小学视察,我们都去看了,好激动哟。”光明街上的人每次经过新建小学后门,都会放慢脚步,那开阔的校园和庄严的教学楼,似乎保证了安全和稳定。
黄昏,记者再次从光明街走过,再次想起了吕欣然。但愿吕欣然在家人的想念中活着,但愿小街理发店里的一家能过上好日子。但愿光明街从此与光明同在,因为它是如此不起眼的一条街,因为它是如此普通和平淡的一条街,因为它曾在不为人知的黑夜中唱过那些悲伤与希望的歌,因为它让我们见识了在国家的肌体中一根毛细血管所能达到的尊严、善良和韧度——而竟不意识到自身的伟大。(记者 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