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钱锺书的“化境”论是从理论上为翻译开创了一种理想境界的话,那么杨绛的“点烦”论则是从实践上为翻译开辟了一条可行之道。
杨绛在其所撰的《翻译的技巧》一文中称:
简掉可简的字,就是唐代刘知几《史通》、《外篇》所谓“点烦”。芟芜去杂,可减掉大批“废字”,把译文洗练得明快流畅。这是一道很细致、也很艰巨的工序。一方面得设法把一句话提炼得简洁而贴切;一方面得留神不删掉不可省的字。在这道工序里得注意两件事。(一)“点烦”的过程里不免又颠倒些短句。属于原文上一句的部分,和属于原文下一句的部分,不能颠倒,也不能连接为一句,因为这样容易走失原文的语气。(二)不能因为追求译文的利索而忽略原文的风格。如果去掉的文字过多,读来会觉得迫促,失去原文的从容和缓。如果可省的字保留过多,又会影响原文的明快。这都需译者掌握得宜。
这便是人所共知的杨绛“翻译点烦”论。窃以为,这短短二百七十一个字包含了四层意思:一是何谓点烦;二是点烦的目的,三是点烦乃一道不可或缺的工序;四是点烦的具体操作。显而易见,“点烦”二字是学识渊博的杨绛从唐代史学家刘知几那里借来的,顾名思义,便是“简掉可简的字”,其目的是使译文明快流畅、洗练净洁,但却是一道艰巨而细致的工序,运作起来必须格外“留神”。首先,不能因为点烦而“走失原文的语气”;其次,不能因为点烦而“忽略原文的风格”。换言之,就是要做得恰到好处,正所谓:点去一字不嫌其少,留下一字不厌其多。
杨绛不仅从理念上标举出翻译点烦论,而且尽力践行,并取得了极大的成功。其所译世界文学名著《堂吉诃德》即是一个突出的明证。是译初本凡八十余万字,杨绛经过一番认真地点烦,一举去除十万字,形成了七十余万字的定译本,于一九七八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梓行,首印便是十万套,眨眼间即售罄,由是诸多荣耀滚滚而来,先是获“全国优秀外国文学图书奖”,接下来又获“西班牙国王勋章”。
笔者曾拜读过杨绛翻译的《堂吉诃德》,深深为其精湛的译艺所折服。现不妨从是译第一章撷出一节作为例证:
他要去做个游侠骑士,披上盔甲,拿起兵器,骑马漫游世界,到各处去猎奇冒险,把书里那些游侠骑士的行事一一照办:他要消灭一切暴行,承当种种艰险,将来功成业就,就可以名传千古。他觉得一方面为自己扬名,一方面为国家效劳,这是美事,也是非做不可的事。这可怜家伙梦想凭双臂之力,显身成名,少说也做到个特拉比松达的皇帝。他打如意算盘自得其乐,急要把心愿见诸实行。他头一件事就是去擦洗他曾祖传下的一套盔甲。这套盔甲长年累月在一个角落里没人理会,已经生锈发霉。他用尽方法去擦洗收拾,可是发现一个大缺陷,这里面没有掩护整个头脸的全盔,光有一只不带面甲的顶盔,他巧出心裁,设法弥补,用硬纸做成个面甲,装在顶盔上,就彷佛是一只完整的头盔。他拔剑把它剁两下,试试是否结实而经得起刀剑,可是一剑砍下,把一星期的成绩都断送了。他瞧自己的手工一碰就碎,大为扫兴。他防再有这种危险,用几条铁皮衬重新做了一个,自以为够结实了,不肯再检验,就当它是坚牢的、带面甲的头盔。
译文明快、流畅、洗练的特色无不渗透在每一句的字里行间,这分明就是杨绛认真而细致的点烦功夫所致。翻译家董衡巽曾叩问著名学者朱光潜教授:全中国翻译谁最好?朱光潜稍加思忖后,缓缓答曰:“就小说散文而论,当首推杨绛。”美酒醇,尝一滴可知其甘;冰山阔,观一角可知其大。今读杨氏是节译文,有谁不感叹朱光潜教授的答复非虚妄语耳?
今年七月十七日系杨绛先生百龄大寿喜日,笔者仅以此千字小文并诗一首向老人家表示虔诚的道贺与祝福。诗云:
万里风鹏气势雄,妙笔生花四海惊。
能探西域无穷趣,绘出华章映彩虹。
(摘自香港《大公报》 文/郑延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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