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本书可以放在一起比较吗?或许会认为不可以。但是有一本书上,就做了很精彩的比较。从作者对被讽刺人物的态度上比较。
“(《围城》)故事本来写得很风趣,可是久而久之读者觉得作者轻薄,也嫌书欠缺深度。优越感在文学上是一把两边都会割伤的双刃刀子,带这种感觉写出,让读者带着这种感觉来欣赏的作品,到头来难免显得浅陋。写讽刺文字的人,嘲讥攻击他人之时往往自由得很,可以很任性——尤其是当受到攻击的对象不是当代的人,或者不是各个人而是一个抽象的阶级,反击的机会实在微乎其微——但写出的东西流于浅薄,这种惩罚他逃不了。”这一段对《围城》的评弹,可以说很严厉,同时也使人觉得很贴切。接下去,就该说《金瓶梅》了。
“《金瓶梅》所以了不起,是作者嘲讽尽管嘲讽,但并不因之失去同情心,而且对人生始终有很尊重的态度。这一点,我们且用第22回开始的宋惠莲故事解释一下。”宋惠莲她嫁了厨子蒋聪,又勾搭了西门庆的家人来旺。蒋聪被人打死,她请来旺转求西门庆捉了凶手报仇,以后就嫁了来旺,也到西门庆家做事,然后就成了西门庆的姘妇。种种表现,书中都有刻划,给人以比较庸俗,很不足道的印象。可是最后,因为西门庆潘金莲欺骗她,把来旺送官,施刑,发配,临行还不让她见一面,而还骗她说是不会受苦,就可放出等等。惠莲愤而自杀,获救后大骂西门庆,从此再也不跟西门庆有瓜葛,不再跟他睡,不再要他的东西。这样写让读者看到“在她的浅薄下面藏着爱心和贞节”。
香港孙述宇先生的书《金瓶梅——平凡人的宗敎剧》,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3月出版。孙先生高度评价《金瓶梅》的写实艺术。除了如上作了与《围城》的对比,还把这惠莲和《红楼梦》里的晴雯比较,以显示二书艺术的分别。
“(晴雯)她虽然得到宝玉钟爱,自己也深爱宝玉,却一点也不透露出来,而且对他不假辞色,直要到最后两人在病榻上会临终一面之时,她才说出深藏的情意,并用牙齿咬下两条指甲给他留永恒之念。这故事好像很动人肺腑,但同时也是幼稚得像十多岁情窦初开的少男编来讲给十多岁少女听的,哪里比得上惠莲故事之能反映出复杂的人生?又哪里及得到惠莲故事以不贞妇人来写贞节那么惊人和感人?”这显然是说《金瓶梅》的艺术性比《红楼梦》高很多了。
除了《围城》《红楼梦》,托尔斯泰的《哥萨克人》也被孙先生找来作比较。哥萨克姑娘玛利亚想嫁一个富有的俄国靑年军官而抛弃自己的哥萨克男友,和俄国军官打得火热。可是当那哥萨克男友在一次突击中重伤,她的对自己人的忠贞突然苏醒,那俄国佬就此只好走路了。托尔斯泰这篇小说是半自传性质的。不是全虚构的。这玛利亚和《金瓶梅》的惠莲,何其相似。这让我们看见《金瓶梅》的写实艺术的认眞。“像惠莲这样,外面是明艳的容色与动人体态,内里是压抑不了的靑春活力、热情与聪慧,女性自然的美还缺了些什么?在作者心中,她很可能与荷马心中的美神一样的美。”这种态度,显然和有的讽刺作家只管嘲笑和羞辱自己的讽刺对象有极大的不同。
孙先生全书共十五段,以上引文全部从“宋惠莲”一段中引录。平常看电视里的百家讲坛,总觉得虽说百家,多像是故事家、演说家;很少有读此书感到作者是评论家学问家的感觉。孙述宇先生,年轻时在香港新亚书院、新亚硏究所攻读,以后又到国外深造,久在大学里执敎并有许多著作。这书写于30年前,现在孙先生或者已经80多岁了吧。
(摘编自《澳门日报》 文/毕明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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