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30年前陈丹青《西藏组画》和陈逸飞《双桥》令中国当代艺术扬名国际艺坛,到如今千奇百怪令观众瞠目结舌的前卫作品,海归艺术家们不仅让大众越来越 “看不懂”,也让专业人士觉得他们多年来的轨迹仿佛一条“堕落的抛物线”。
近日在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举办的《相对关系——中美策展经验交流三人谈》上,著名艺术策展人、评论家皮力痛批包括蔡国强、王度和张洹等多位海归华人艺术家作品缺乏批判性、现实性,甚至声称长此以往,海归艺术家有可能“搞死”中国当代艺术。
是水土不服导致作品脚底没根?是创作活力停滞不前以至于向世俗献媚?是被庸常生活消磨得失去了独立思考?还是评论家上纲上线言过其实?记者连线了多位海归艺术家、策展人,寻找“抛物线”背后的声音。
掐架:艺术家道德底线何在?
招架:中国当代艺术要“海纳百川”
被“掐”海归艺术家:蔡国强 1957年生于福建省泉州市,先后旅居日本、纽约,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使用火药创作作品,是近年国际上最受瞩目的华人艺术家之一。
文艺批评是好事的记者们最喜欢的圈子,这里总有话题和愤怒。这一次,皮力首先向人气正旺的蔡国强“开炮”。
皮力一边展示1996年蔡国强最早在嘉峪关放烟火的场景,一边颇有痛心之感地说:“在当年的表演里,蔡国强尝试颠覆艺术和非艺术之间的界限,试图用爆炸、烟火来摧毁作品固有的形态去摧毁博物馆的界限。我非常喜欢这张照片。”皮力按照他自己的方式把当年的作品解读为:“我们看到一个孤独的艺术家行走在中国的北方。”
皮力不无讽刺地说:“短短十年之后,我们看到了另外一个蔡国强。这个在嘉峪关孤独的艺术家变成了北京上空盘旋的二十几个脚印。艺术家道德的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
在皮力对艺术家的失望里,人们仿佛听到了“谁要是毁了他的这份孤单,谁就毁了梅兰芳”的名句。是蔡国强失去了对艺术创作来说最宝贵的“孤单”,还是故国现实令他迷惑?
记者与一位在香港访学的广州艺术评论人交流时,他慎重地表示:“皮力的评论我听说了,这都是得罪人的事。”
记者寻找当年的展览资料,发现1995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蔡国强驾驶着一条从他的家乡泉州起航的中国渔船驶进了爱尔兰大运河。旅法艺术策划人费大为对蔡国强的评价是:“他更像是一个富有诗意的、不拘形式的浪漫主义者。”可见,蔡国强的作品以玩火药闻名,但他绝不是一个创作风格火爆的艺术家。
另一方面,有评论家认为皮力太过紧张。蔡国强本人早已明言:“我想要相信。” 皮力不屑一顾的奥运大脚印横空出世前的两个月,著名的古根海姆博物馆举办蔡国强的“我要相信”(I want to believe)个人回顾展。诚如真正的坚信者从不强调自己的坚定,这从侧面透露出蔡国强仍保持着对当下现实的思考。
但皮力不依不饶,“当这些艺术家因为某种政治上的姿态或者对现实社会的怀疑离开这个社会,隔了十年回来的时候,他的切入点到底在哪?这是海外华人艺术家给我们的第一个问题。你可以说是反讽,但当这个反讽没有被明确提示出来的时候,它跟谄媚是一样的。”
没批判就是谄媚,这是否有点上纲上线?蔡国强本人泰然处之。在今年筹备农民发明家的艺术展时,他明确表示:“艺术家如果有压力,就不会是好艺术家。”记者采访到的多位艺术评论人都觉得:“你说中国当代艺术要海纳百川,不能容忍回来的自家人的风格不一致,还怎么海纳百川?面对不同,我们应该淡定。”
掐架:搞艺术也要善待民工
招架:海归艺术家或“水土不服”
被“掐”海归艺术家:王度 1956年出生于湖北,后移居巴黎,著名华人雕塑家、装置艺术家。
记者在采访中发现,在此次被皮力痛骂的海归艺术家中,旅法著名雕塑家王度是唯一一个并非因作品本身,而是因没有善待民工而挨骂的艺术家。
皮力以极为感性的口吻讲述:“2008年,回国的王度在阿拉里奥画廊做了他的第一个个展,请了很多打大理石的工人,用批量化的打石头的方式把所有奥运会的标志性建筑都做在展厅里。但当鲜亮的开幕式和新闻照片都完结之后,我们看到,这些工人每天工作8小时而没有任何劳动的保护。”
“我想这个案例给我们敲响的警钟,就是在展览中公众安全的问题。我们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芸芸众生?”
皮力回忆,“以前王度的作品一直在关注媒体对人的影响。2000年威尼斯双年展上他把报纸上的所有照片做成一个三维雕塑,展现了巨大的媒体工业对人的控制,那是我非常喜欢的作品。”当年关注环境对人的压迫的艺术家,如今以极为低廉的报酬雇佣民工劳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成为对他人的施压者,这的确令人失望不已。
皮力对王度的批评是毫不留情面的:“我想艺术是干什么的?艺术是让每个人都生活得更幸福,艺术是去揭示社会的问题,去表达对社会的看法,其目的是要让社会变得更美好。但是在这个作品里我发现,早年批判媒体工业的王度不见了,我们仿佛看到一个能够任意对个体话语、个体命运去剥夺去歪曲的艺术家,这个艺术家仿佛像上帝一样。”
上海莫干山路50号一家画廊的主持人对此有不同看法:“海归艺术家回国做展览一般会有一个当地的策展人,这些请工人的工作按常理是策展人去完成的,艺术家本身可能没有参与,并不了解情况。还有,在海外,工作人员的劳动保护是很完善的,海归艺术家可能忽略了国内的实际情况,有所疏漏。要说水土不服,我想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点。”
掐架:缺乏批判性和价值观
招架:探索的过程难能可贵
被“掐”海归艺术家:张洹 1965年出生,现旅居美国,被誉为中国最杰出的行为艺术家之一。
毋庸讳言,海归艺术家的作品看起来天马行空,但近几年却的确有点“飘”。上海顶层画廊的一位艺术评论人向记者坦陈:“他们旅居海外多年,随着中国各方面的进步和发展,在正常的民族感情下,他们的创作态度的确是会有所转变的。另外,回国后他们每天行走在时尚聚会、高级画廊里,对于普罗大众的柴米油盐需要一个熟悉阶段。”
皮力对于这种空洞化、形式化的趋势显得难以容忍。他举出海归艺术家张洹的例子:“1997年,张洹在东村艺术区做了一个行为艺术,在非常肮脏的农民房的厕所里呆了一个小时,全身涂满蜂蜜,使得苍蝇布满了他的全身。我们从中看到了一种非常激进的政治态度,看到了中国剧烈的城市化过程当中对人的价值的一个反思。”
上海顶层画廊的一位艺术评论人回忆,上世纪80年代的张洹是最具叛逆、质疑精神的艺术家之一,那种执着和不妥协相当引人瞩目。
皮力失望的是,“当张洹回到中国的时候,所有的叙事结构都变了。他把‘5·12’汶川大地震里一辆压坏的火车清理出来,起名希望的隧道,放进展厅就完了。用如此庞大的一个作品来证明如此简单的一个道理,证明大自然的力量是强大的。我想问:它值得吗?在张洹的作品里,我们只看到艺术家在追求一种当代艺术的景观,非常宏大的叙事,然后跟媒体去交流。所以我再次思考,艺术家的价值究竟在什么地方?”
同样不满的还有艺术评论人任兰。他还记得展览当天的情形,“当天晚上,我碰巧和一群艺术家吃饭,像这种展后饭,通常都充斥着对展览和作品欲罢不能的议论。那天很蹊跷,无人提起张洹,或者他那架体量巨大的火车。我再三邀请他们表达观感,一位艺术家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展厅的冷气很足。’另一位反问:‘那是艺术吗?’”
有评论家认为这件作品所凸显出来的是艺术家想象力的匮乏和嗅觉的灵敏。根据现场播放的纪录片,汶川大地震后仅仅一个半月,张洹工作室的一行人就来到地震区的白水江火车站,着手切割被压的列车,“提货”回上海。那时地震的废墟还远没有清理完毕,全国都还在忙着募捐支援灾区。
皮力严肃地指出:“当当代艺术不能够提供一种批判的眼光和价值观的时候,我想离当代艺术死亡的时间也就不远了。”
但有艺术评论人却认为:“这种模糊的创作状态正体现出海归艺术家对如何适应这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创作土壤的探索。这个过程难能可贵。”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张颐武也认为,近代以来,中国艺术家从“离开中国”寻找新的艺术生命到“回归中国”在本土寻找新的可能性,是一个伟大的历程,为国人理解艺术、认知自己和世界提供了新的角度和可能性。
华裔画家张逸斌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海归艺术家将以全新的眼光审视祖国,无论风格如何,这种重逢必将擦出新火花。这是最值得期待的。”
归宿就是“接地气”
上世纪八十年代,今天的海归艺术家们前脚踏上“伟大的历程”,国内后脚就兴起了以电影《黄土地》为标志的本土艺术风。“接地气”,成了国内艺术界新时期觉醒的起床号,成了当年最时髦的艺术词汇。对于当年的缺席者,今天不仅要补习,还要增加新内容。
在创作上找到与故国之间新的契合点,深刻地反映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的每一次思潮和萌动,这是新时期的“接地气”,也是海归艺术家们必须解决的问题。
缺乏批判性、现实性,这种创作“缺钙”只能以脚踏实地来治疗。不再以展示旧文化的鸡零狗碎吸引国际目光,以当下这片土地上民生的歌哭痛痒作为创作源泉。唯有这种“接地气”,才是海归艺术家们归去来兮、寻觅不已的艺术归宿。(陈丽伟 殷立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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